15 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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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閏閏吃過夕食,正窩在自己的屋裏。
她的屋子采光很好,窗台上還擺了盆花,說花也不盡然,養的實際上是菖蒲,三四叢石菖蒲,水漫在根部,灑了些她和魏泱泱一塊去河邊撿回來的顏色各異的卵石裝飾。
陳媽媽見了,又去剪了幾根柳枝放進去。
叫盧閏閏看來,這樣一番忙碌以後,頗有一種枯草橫生的野趣。多好看是沒有的,但清雅勁瘦,線條簡單,很符合宋人的審美。
不過這樣的“野趣”在盧閏閏房內並不多,她是個相當喜歡惹眼豔色的人,最好是花團錦簇的熱鬧色澤,那盆菖蒲之所以能一直擺著,隻因是魏泱泱送她的。
故而,除那之外,她的床帳是亮眼的鵝黃,衾被是晃目的胭脂紅,木矮凳上鋪的椅布是惹睛的青綠。
進了盧閏閏的閨房,便好似闖進花叢,各種豔色爭相擠進眼眶,叫人目不暇接。
她正橫躺在床榻中央,腿伸直靠牆,半顆腦袋懸在榻邊,長發半落不落地灑在榻沿,好似順滑飄揚的水藻。若說來到古代,身體上有什麽變化是她最為喜愛的,那就是頭發了,即便留著一頭長發,她的發量還是上輩子羨慕的程度,而且黑亮黑亮的。
不知道和她常吃胡麻丸以及黑豆黑米等五黑食材有關,陳媽媽還用何首烏的根須給她燉湯喝,用茶枯幫她洗發。
不得不說,陳媽媽將她養得很好,麵色紅潤,眼睛有光澤,臉也微微圓,指甲肉也是粉的,一看就知道身體康健,氣血充足。
離床榻不遠的桌案上,擺著一盞油燈,燈芯被油浸著,正努力燃燒發光,昏暗幽弱的燈光遠遠映在床上、牆邊,浮起如水波般的淺影。
盧閏閏舉起手掌,任由燈光映在上頭,在牆上照出長影,她仔細觀察著,總覺得不太滿意。
雖然指甲圓潤幹淨,但總覺得很單調。
她今日見了文娘子的手指甲,忍不住動起了染指甲的心思,但這時節的鳳仙花因為還未真正到花期,賣得都十分昂貴。
她估摸是染不起的。
唉,何時能到七夕呢,等到了七月七,十幾文錢就能買一籃子的鳳仙花。在汴京,七月七與交好的姐妹一道在月下染甲是和望月穿針、比錦盒蛛網密一樣的乞巧必做的趣事。
當然了,若是嫌麻煩,還可以花幾十文雇染甲婆來幫著染甲。
盧閏閏正感歎呢,房門就被敲響了,還沒等她說進,陳媽媽就推門而入,且步履匆匆,以至於她手中的那盞油燈映出的光影都如風浪中的船隻般天旋地轉地晃動。
陳媽媽把瓷燈盞往桌案上一放,急不可耐地把盧閏閏從床上扶起,“哦唷,我的姐兒,明日就要去你外翁家裏了,你怎麽還躺得住,來來來,快起來。”
盧閏閏一臉懵,她疑惑著道:“外翁不曾搬家吧?這時候就得準備著出發嗎?”
說話間,陳媽媽已經拿著手上那盞油燈,又點亮了妝奩前和盆架邊上的燈盞。
盧閏閏看著陳媽媽忙碌的動作,甚至開始疑心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語氣不大肯定道:“外翁家不是離我們家坐轎子至多不過三刻嗎?”
經過陳媽媽的忙活,盧閏閏的屋子一時亮堂堂,暖黃的光暈照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她轉身去開衣箱的門,眼睛忙著掃視裏麵的衣裳,沒聽清盧閏閏說什麽,心不在焉地敷衍應道:“搬家?什麽搬家?誰搬家了?要送賀儀不?
“罷了罷了,來日再說那些。你快來幫我尋尋,婆婆老眼昏花了,你那件貴煞人也的用筆畫紋樣的對襟褙子在哪來著?還有,你大舅父托軍中袍澤從福建建州弄來的織金錦做的香囊呢?不會丟了吧?那織金錦可難弄得很!”
“沒丟沒丟。”盧閏閏從床上跳下來,在銅鏡前的妝奩尋摸了半日,在一個小匣子裏取出了個深煙色牡丹海棠花紋織金錦香囊。
陳媽媽拿過來一瞧,見完完整整沒勾絲沒髒印損壞,才算放心,捂在心口長舒一口氣。
“這樣一個香囊,在外頭少說要八百文一個呢,還有價無市,織金錦都是供給貴人們的,那些個有錢的員外郎們,身上沒個官職,縱然千辛萬苦地從販私錦的販子手裏買回來,也隻敢穿在褙子裏。
“你啊,可得收好,是你大舅父的一番心意呢,那可真真是個好人,將來你若是發跡了,可定要孝順他。”
盧閏閏沒忍住好奇,試探了句,“沒發跡就不用孝順了嗎?”
陳媽媽知道她是故意的,虎著臉哼了一聲,“頑皮!我家姐兒這樣的鍾靈毓秀,來日怎麽會不發跡,你呀,別貧嘴,記住婆婆說的就是了。”
盧閏閏知道適可而止,沒再逗陳媽媽,聲音清脆響亮地答應了。
陳媽媽又叫她把當初她及笄時,她娘為她置辦的那身裙衫找出來,陳媽媽吩咐完,又腳下生風般出去了,隻聽見她噔噔噔地下樓聲。
盧閏閏聳了聳肩,隻好默默開始找起來。
她衣裳有些多,從前的衣裳也都留著,雖然有些被改了做其他的,但也有許多被留下來,甚至能尋到她小時候包的繈褓,用陳媽媽的話說,留著還能給她的孩子用呢。
所以她屋裏大大小小有兩三個大木箱子。
好在真正用值錢的好料子做的衣裳是不會胡亂糟在一塊的,盧閏閏很快就尋出來了,但也把衣箱弄得亂七八糟,好幾件衣裳七零八落地散著。
陳媽媽捧著一個木頭盒子進來,見狀,當即驚呼了聲天老爺。
“我的祖宗誒,怎麽翻成這樣了,一會兒可怎麽疊才是!”陳媽媽念叨了這一句,又顧不上多說,把手上的木匣子給打開,“快來,我的心肝,試試戴上如何。你親婆婆陪嫁的東西裏,值錢的從前大多典當了,也就剩下這麽一件首飾,是留著給你撐場麵的。
“瞧瞧,還得是你親婆婆疼你吧?事事都給你打算好了,唉,那麽好的人兒,就是太好了,連天上的神佛都喜歡,才早早召了她走……”
陳媽媽對盧閏閏祖母,隻要一談起了,溢美之詞就和不要錢似的往外丟,有時候誇半個時辰也不停的。
盧閏閏都準備好了要聽很久,哪知道這回陳媽媽覺得有正事,誇到一半就停了。她把那個項圈小心翼翼地從匣子裏捧出來。
說是用來撐場麵的,但不是玉的,也不是金的,而是銀項圈,用的是纏枝牡丹的紋樣雕刻,中間嵌了顆琉璃,下綴絲線串的珍珠,走動時珍珠跟隨絲線輕晃。
在權貴眼中興許平平,但在平民和那些中等人家眼中,已是好物了。
陳媽媽幫盧閏閏把項圈戴上,目光中流露出讚賞,“正好呢,和我的姐兒真配!可惜放的年歲有些久了,不免黯了色,瞅著舊了些。若是你娘早些說改日子就好了,正好叫我送去香藥鋪子裏炸一炸,亮堂堂的更好看。”
盧閏閏站在銅鏡前,看著仿佛蒙了一層昏黃光暈的自己,細細一瞧,還真有點像泛黃的宋朝仕女圖裏的人兒。
尤其是這纏枝牡丹銀項圈一戴,絲線串的珍珠披垂在肩胛下,真真染了幾分士族女子的富貴氣。
盧閏閏駐足銅鏡前,都還未來得及多欣賞片刻,就又被催促著換衣裳試試。
陳媽媽鬥誌昂揚,她進盧閏閏屋子的時候天才剛黑,等她幫盧閏閏選好衣裳卻已經是夜裏了。不僅如此,她還非要給衣裳熏香。家裏有一個小手爐大小的薰爐,罩上薰籠,往衣裳灑了點水就開始熏。
盧閏閏不忍心看陳媽媽一個人忙活,硬是幫襯著,也忙到了很晚。
以至於她一大清早被薅起來時,還直打哈欠。
陳媽媽幫盧閏閏梳妝打扮的時候,她因為太困,沒忍住打了個瞌睡,等一個迷瞪,頭忽得一點,將她驚醒時,往鏡子裏一看。
她嘞個三清祖師爺在上,銅鏡裏頭一片花團錦簇,哪還找得到她的臉?
她準備回頭問一問陳媽媽,卻覺得手上沉甸甸的,低頭一看,左右兩邊手各戴著一件金鎏銀雲紋手釧,甚至手上還帶了兩枚鏨花戒,一枚刻如意紋,一枚刻福壽紋。
盧閏閏抬起兩隻手,指尖自然垂著,手背朝向陳媽媽,“婆婆,不至於吧,這也太俗了,外人看到要笑的。”
“笑什麽?哪個敢笑你,你會來告訴婆婆,我幫你罵他去!”陳媽媽臉一板,唇一撇,看著就很能唬人。
接著,陳媽媽又寬慰起盧閏閏,她幫盧閏閏順了順發帶,拉直衣裳的皺角,邊做邊道:“我們今兒去,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場麵上不輸,可不能叫人看輕了,知曉不?
“你啊,見了人,可不能像平日那樣笑臉相迎,顯得我們太軟和了。學著婆婆點,對,就是這般,板著臉,眼神再凶一些,對對,先給他個下馬威。你記著,這個家是你的,這宅子是你翁翁的翁翁一直傳下來,傳到你手上的。
“他明兒和你娘成婚,住了進來,並非你多了個爹寄人籬下,而是你好心收容了那後爹,叫他有個安身所在。
“照你那閨中好友泱泱打探的,他也就是有個官身罷了,諸科出身,還是後頭幾名,在汴京連個靠南熏門城牆的小宅子都買不起,窮得叮當響!哼,也不過如此嘛,是我們閏姐兒心善,肯給他一個屋頭遮瓦,他修了幾輩子的德,才能住在這麽好的地段的宅子,光是每日上值路上的車馬錢都不知省了多少呢!
“要按我的意思啊,你娘那樣的人品,哪能與他成婚,叫他做個接腳夫還差不多。
“但是吧,有個做官的爹,哪怕是從九品的小官,說出去也好聽。將來你招贅,能選的人還可以往上提一提。唉呀,算了,也算有好處,你氣勢硬些,別叫人看輕便是,還是不宜太跋扈了……”
陳媽媽林林總總講了好多,講到最後都有點後悔了,感覺自己似乎教得太跋扈,又怕傳出去顯得姐兒凶悍沒教養,連忙變了說辭。
她其實也不算多慮,好在盧閏閏是有現代記憶的人,不是單純的白紙,否則照著陳媽媽這麽寵溺嬌慣,盧閏閏很難不養成跋扈自我的性子。
當下,盧閏閏能理解陳媽媽的擔憂,所以不管陳媽媽說什麽,她都一味點頭,一味答應說好。
陳媽媽卻還是不放心,焦急得來回踱步。
還是盧閏閏說自己餓了,才成功叫陳媽媽轉了注意力。但她又一心要盧閏閏吃好,跑到兩條街外給她買了她最愛吃的鹿家饅頭店的瓠羹和白麵包子,以及一碟薑辣蘿卜。
盧閏閏熟練地把白麵包子從邊緣掰成兩瓣,宋朝的白麵包子差不多等同於現代的饅頭,而宋代的各種饅頭則和現代的包子定義差不多。
她把酸辣脆口,咬一口能在唇齒間迸濺出涼涼汁水的薑辣蘿卜塞進白麵包子裏,然後咬了一大口,混著越嚼越幹香的白麵包子,舌頭兩側盡是白麵包子既綿又幹實的口感,沒兩下就吃了半個。
接著,用勺子舀其滾燙得冒熱氣的瓠羹,喝上一口,裏頭有切碎的瓠瓜,咬起來還保留點綿軟的脆感,裏麵還有薄薄兩小片肉,都隻有拇指寬,以及一些碎得不成樣的肉薄片。
入口先是燙,而後是鹹香,等舌頭回過味,薑汁和茱萸混雜的辣味直衝口鼻,辣辣的,但很上癮。
這樣一碗,吃完身上冒汗,很適宜冬日吃。
用完朝食也還不到走的時候,盧閏閏倒是安心地敲著棋子玩,陳媽媽焦心得不行。
她的腦海中不知把盧閏閏想得多可憐,千百次想象出盧閏閏被人家瞧不起,譚家人明著關懷暗地裏逼迫的情形。
這樣一想,陳媽媽的憐愛心到了極致,還巴巴給盧閏閏喂了糕點。
盧閏閏要自己吃,她還不讓!
非要親手喂。
盧閏閏知道陳媽媽的反常舉動源自她對自己擔憂,最後隻好無奈妥協,僵硬地屈著脖子,張口咬陳媽媽遞來的栗糕。
但別說,栗糕還是很好吃的。
和現代吃的加工食品有些不太一樣,盧閏閏吃的這栗糕有新鮮糕點的口感,吃著略有點粗糲,而不是紮實的細膩感。
一入口栗香味就溢滿唇齒,做栗糕的人沒放半點麵粉、米粉,隻用了栗子和蜜,還能做出完好的或蓮花或菊花形狀,很是考驗手法和經驗。
而咬開後,散掉的栗糕不是濕潤柔軟的,是近似栗子的原味,幹幹的,香香的,一不小心大口了,還會有些噎人,但回味帶著栗香的甘甜。
當盧閏閏把這栗糕吃完以後,昨日就雇好的小轎也到了盧家宅前。
盧閏閏頂著這一堆東西,可算能出去了。
但下木樓梯時,盧閏閏沒忍住和陳媽媽閑聊,問出自己的疑問,“這枚福壽紋的鏨花戒我見你戴過,這枚如意紋的怎麽從來不見婆婆你戴,是何時買的?竟還買了一對金鎏銀的手釧。”
陳媽媽道:“哦,如意紋的是錢家娘子的,那手釧也是她的,我問她借來戴一戴,為了借這個,我還送了她兩升米呢!”
“借的?”盧閏閏瞪大眼睛,驚聲道:“鏨花戒也就罷了,手釧若是叫我戴著不小心丟了、損壞了可怎麽好說。”
陳媽媽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也就那鏨花戒是真的,你真以為那錢家娘子能多出那些閑錢置辦一對金鎏銀手釧不成,裏頭是銅!不值什麽錢。她啊,也是用來撐撐場麵的。你且安心帶著,可別露了怯,真要是丟了,左不過婆婆幫你賠一對給她。”
成吧……
盧閏閏心情有些複雜。
但好歹是不怕把東西弄壞了。
總之,她就這麽穿金戴銀地上轎了,譚賢娘還要晚她一會兒坐進轎子,因為正逢有人來尋,是四司六局的人,來請她去做席麵的,但是叫譚賢娘給拒絕了。
和像招財樹一樣掛滿了貴東西的盧閏閏不同,譚賢娘就簡單梳了個包髻,帶了對玉耳墜,一身體麵的綢做的衣裳。
整個人看起來周身沉靜,又有些不俗氣質。
即便是郡夫人家的宴席,譚賢娘拒起來也是不卑不亢。那四司六局的人沒法子,還想說什麽,盧閏閏從轎子裏探出頭,喊了句,“娘,快些吧,去人家家中做客不好去遲的。”
有盧閏閏這麽一句催促,四司六局的人不好再多說什麽,隻能一拱手說句叨擾了,然後起身離去。
等人走遠些後,盧閏閏好奇問起譚賢娘為何不去,沒聽說南康郡夫人有什麽不好的,給的工錢還很豐厚呢。
譚賢娘淡聲解釋,“渤海郡王妃與南康郡夫人關係不睦。”
這一句話就夠盧閏閏知道怎麽回事了,當初譚賢娘能在汴京揚名,全靠在渤海郡王妃的壽誕上獻上了菜肴做的《輞川圖》,而她也不是平白無故能進獻東西的。
全靠譚家外婆與渤海郡王妃的乳母是表親還是堂親來著,總是沾親帶故的,時至今日,譚賢娘都得時常跟著譚家外婆去拜會那位親戚,送些禮。
眼看這事了了,譚賢娘便坐上轎子。
陳媽媽站在門外目送二人,看著腳夫抬轎子快要出了巷子。
忽然,她追了上去,邊追邊道:“姐兒,姐兒……”
腳夫停下轎子,陳媽媽顧不得氣喘籲籲,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掀起轎簾,“姐兒,婆婆陪你去吧。”
她一臉的憂心,真去了還得了,到時譚家但凡多逼盧閏閏一句,她怕是都能站出來吵一場。
盧閏閏握住陳媽媽的手,笑語嫣然地寬慰,“我出去又不做什麽,是去外翁家做客呢,婆婆在家裏等著我,回來的路上不是要經過馬行街碼?我給你帶你最愛的洗手蟹可好?”
盧閏閏雙手捧著陳媽媽的手,輕聲與她說話,叫她安心。
陳媽媽也知道個中道理,她縱然不放心,還是鬆手叫轎子走了。
汴京的腳夫們許是能吃得飽,一個個都走得又快又穩,轎子很快就被抬出去很遠,出了巷子,過了一條又一條街,到了人聲鼎沸的虹橋,過了熙熙攘攘的馬行街。
盧閏閏一時有些安靜。
忽然,一雙略有些涼的手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盧閏閏抬頭一看,是她娘。
譚賢娘沒多說什麽,也沒露出什麽關懷憂切的神情,她的聲音和她的性子一樣沉靜,“我在這世上若有最珍愛的人,隻會是你,任何人都不能動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