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郊外邂逅:掃墓的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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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城成婚的喜宴上,紅綢漫天,笙歌不斷。霍恒被史府的丫鬟們圍著,塞了滿手的桂花糕和糖酥餅,鼻尖縈繞著酒肉的香氣與喜慶的脂粉味,連衣角都沾了點胭脂的淡紅。他偷偷抿了一口史孝廉杯中的米酒,辣得齜牙咧嘴,卻又忍不住想笑——這凡間的熱鬧,比仙山的流雲更讓人心裏發燙。
    待到日頭偏西,賓客們漸漸散去,霍恒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像裝了半罐仙露。史夫人要留他住下,他擺了擺手,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杏仁酥就往外跑:“我去散步!消食!”他的青白明製漢服裙擺掃過門檻,後腦勺馬尾發髻上的紅絲帶晃得厲害,側耳的碎發被風吹得貼在臉頰,透著幾分酒後的嬌憨。
    出了史府,喜慶的喧囂漸漸遠了。霍恒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腳步輕飄飄的,路過賣糖畫的攤子時,還對著孫悟空造型的糖畫傻笑了半天。不知走了多久,周圍的房屋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麥田,風一吹,麥浪翻滾,帶著清新的泥土氣息,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氣。
    他順著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郊外的墓地。這裏靜得可怕,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像誰在低聲啜泣。墓碑林立,有的字跡模糊,爬滿了青苔;有的嶄新鋥亮,碑前還擺著沒枯萎的花束。紙錢灰在風裏打著轉,飄得很高,又輕輕落下,像無數個未了的念想。
    霍恒的腳步慢了下來,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裹了裹身上的漢服,這裏的風比城裏涼多了,帶著一股陳年的寒意,順著領口往裏鑽。他正想轉身離開,卻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混在風裏,格外揪心。
    哭聲是從墓地深處傳來的。霍恒循著聲音走去,撥開半人高的荒草,就看到了讓他心頭一緊的景象——
    一座新墳前,跪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衫,袖口磨破了邊,露出裏麵粗糙的棉絮。後背佝僂得像彎弓,手裏緊緊捧著一束白菊,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清晨剛采的。他的頭深深埋在膝蓋裏,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哭聲壓抑得像被捂住了嘴,每一聲都透著撕心裂肺的疼,卻又怕驚擾了誰似的,不敢放聲。
    墳前的石碑是青灰色的,字跡還很新,墨色鮮亮,顯然立了沒多久。上麵刻著“愛女魯氏之墓”,下麵是一行小字:“癸酉年冬月廿三,享年十八”。碑前擺著一個小小的陶碗,裏麵盛著半碗清水,還有一塊掉渣的麥餅,想來是老人帶來的祭品。
    霍恒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麽東西墜著。他想起連城下葬時,喬生跪在墳前的模樣,也是這樣的絕望與悲傷。他捏了捏手裏的杏仁酥,悄悄走過去,把酥餅揣回懷裏,從袖袋裏摸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這是史夫人給他擦嘴用的,帶著淡淡的熏香。
    “老爺爺,您別哭了。”霍恒的聲音輕輕的,帶著孩童獨有的軟糯,生怕驚擾了老人,“風大,哭久了傷身體。”
    老人的哭聲頓了頓,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像被刀刻過一樣,每一道都藏著歲月的艱辛。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角掛著沒擦幹的淚珠,渾濁的瞳孔裏滿是悲傷,連聚焦都有些困難。他看到霍恒,愣了一下,才顫抖著伸出手,接過手帕,粗糙的手指擦過臉頰,留下幾道更深的溝壑。
    “小公子……”老人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你怎麽會來這兒?這裏……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
    “我散步路過的。”霍恒蹲下身,與老人平視。他的三七分劉海垂下來,遮住了部分眉眼,眼尾的桃花韻淡了些,隻剩純粹的溫柔,“老爺爺,您是來看女兒的嗎?”
    老人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眼神瞬間變得柔軟又哀傷,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寶。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石碑上的“魯氏”二字,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女兒的臉頰:“是啊……來看我的阿晚。今天是她的百日忌辰。”
    阿晚,就是魯小姐的名字。霍恒心裏默念著這個名字,覺得溫柔極了。
    “我的阿晚,生前可賢淑了。”老人打開了話匣子,眼淚又開始往下掉,卻帶著一絲回憶的暖意,“她從小就愛讀書,識文斷字,比男孩子還聰明。我家窮,買不起筆墨,她就用樹枝在地上寫字,冬天手凍得通紅,也不肯停。”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用藍布包著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疊泛黃的詩稿,還有一支磨得光滑的毛筆。詩稿上的字跡娟秀清麗,一筆一劃都透著認真,最後一頁寫著半首未完成的詩:“霜露沾衣冷,星河入夢寒。相思無處寄,______”
    “這是她生前寫的詩。”老人的手指拂過詩稿,聲音哽咽,“她最喜歡李白的詩,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還說自己要做那樣的女子。她性子軟,見了流浪的小貓小狗都會喂吃的,鄰裏街坊沒有不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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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恒看著那半首詩,心裏酸酸的。他能想象出那個穿著粗布衫的少女,在燈下寫詩的模樣,眉眼溫柔,眼神明亮,像田埂上的星星。
    “她才十八歲啊……”老人的哭聲又大了些,“去年冬天,她得了風寒,一開始隻是咳嗽,後來越來越重,郎中來了一波又一波,都束手無策。她走的那天,還拉著我的手,說‘爹,我對不起你,不能給你養老送終了’……”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劇烈的抽泣打斷了。他捂住臉,肩膀抖得更厲害了,青布衫下的脊背顯得格外單薄,像一陣風就能吹倒。“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她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她生前還說,要找個懂詩的如意郎君,一起吟詩作對,可她還沒等到……還沒等到啊……”
    霍恒的眼睛也紅了。他想起連城差點魂飛魄散時的模樣,想起喬生割肉救美的決絕,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悶的疼。他想安慰老人,卻不知道說什麽——“節哀”太輕,“別哭”太蒼白,在這樣的悲傷麵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無力。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老人的後背。他的手很小,掌心帶著少年人的溫熱,像一團小小的火苗,試圖驅散老人身上的寒意。
    就在這時,霍恒的指尖突然泛起一陣微弱的刺痛——是脖子上的清心玉在發燙。不是遇妖邪的灼痛,是一種極淡、極軟的陰氣,像薄紗一樣,纏繞在墳塋周圍。
    霍恒心裏一動,趕緊集中精神,仙力順著指尖蔓延開來,掃過墳塋。下一秒,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墳塋前的空地上,站著一道淡白色的虛影。
    那是個少女的身影,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裙,頭發梳成簡單的發髻,插著一支木簪。她的身形透明得像薄冰,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仿佛一碰就會碎。她靜靜地站在老人身後,眼睛死死盯著墓碑前的老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透明的臉頰往下掉,卻落不到地上,隻能化作細小的光屑,在風裏消散。
    是魯小姐的魂魄!她竟然還沒離開!
    霍恒的心髒猛地一縮。他見過連城的魂魄,見過畫皮鬼的妖氣,卻從沒見過這樣虛弱又悲傷的魂魄——她的輪廓已經有些模糊,裙擺邊緣在風裏微微虛化,顯然是執念太深,不肯去地府轉世,才硬生生耗損了魂魄的氣息。
    魯小姐的目光落在老人手裏的詩稿上,透明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像是想伸手去碰,卻又縮了回來。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任由眼淚往下掉,喉嚨裏仿佛有無聲的嗚咽,混在風裏,讓人心疼。
    霍恒終於明白,她為什麽不肯走。她放不下年邁的父親,放不下未完成的詩,放不下那個“找個懂詩的如意郎君”的心願。這三重執念像三根繩子,把她的魂魄牢牢捆在這座新墳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消耗著她僅存的生機。
    “老爺爺,”霍恒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您女兒……她一定很愛您。”
    老人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是啊,她最疼我了。以前我上山砍柴,她總會在家門口等我,給我端熱水,擦汗……”
    “她現在也在疼您。”霍恒小聲說,目光落在魯小姐的魂魄上,“她舍不得您,所以……一直在看著您。”
    老人愣了一下,顯然沒聽懂:“小公子,你說什麽?”
    霍恒沒有明說——凡人看不見魂魄,說了隻會讓他更痛苦。他隻是指了指墳前的白菊:“您看,這花還新鮮著呢,您女兒肯定聞到了。她知道您來看她,肯定很開心。”
    他說著,悄悄抬起手,指尖泛起淡淡的紅光,對著魯小姐的魂魄輕輕一點。一道微弱的金光籠罩住她,她的身形瞬間凝實了些,眼淚掉得更凶了,卻對著霍恒輕輕點了點頭,眼裏滿是感激。
    老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著那束白菊,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是啊……她最喜歡白菊了,說幹淨……”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裏麵是幾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上麵繡著細碎的菊花,針腳細密,顯然是魯小姐生前繡的。“這是她給我繡的,說冬天擦鼻涕不冰手……”老人拿起一塊手帕,貼在臉上,像是在感受女兒的溫度。
    魯小姐的魂魄看著那些手帕,突然跪了下來,對著老人的背影重重磕頭,透明的額頭撞在地上,卻沒有任何聲音。她磕了三下,每一下都帶著無盡的愧疚與思念,然後緩緩站起身,目光溫柔地落在老人身上,像是想把他的模樣刻進魂魄裏。
    霍恒的心揪得更緊了。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魯小姐的魂魄越來越虛弱,再耗個十天半月,恐怕就要魂飛魄散,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了。可他該怎麽幫她?找她的執念根源嗎?可“懂詩的如意郎君”,又去哪裏找呢?
    風又吹了起來,荒草彎腰,紙錢灰飄得更遠了。老人把繡帕小心地放回布包,又對著墓碑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說家裏的麥子快熟了,說鄰居張嬸送了他幾個饅頭,說他一切都好,讓她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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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小姐的魂魄靜靜地聽著,眼淚流個不停,卻始終沒有離開。
    霍恒蹲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對陰陽相隔的父女,心裏五味雜陳。他想起爹爹說過,凡間最苦的不是生老病死,是“想見不能見”的執念。以前他不懂,現在看著魯公的白發和魯小姐透明的眼淚,突然就懂了——這執念,是愛,是牽掛,是刻在骨子裏的舍不得。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清心玉,玉墜已經不燙了,卻帶著一股淡淡的涼意,像魯小姐的眼淚。他咬了咬牙,心裏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怎樣,他都要幫魯小姐。幫她找到那個“懂詩的如意郎君”,幫她放下執念,幫她……好好地走。
    “老爺爺,天快黑了,風越來越冷,您回去吧。”霍恒站起身,扶了扶老人的胳膊,“您女兒肯定也希望您好好的,別凍著了。”
    老人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墓碑,又摸了摸石碑上的字跡,才慢慢站起身。他的腿麻了,踉蹌了一下,霍恒趕緊扶住他。“謝謝你,小公子。”老人的聲音裏滿是感激,“你是個好孩子。”
    “不用謝。”霍恒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嘴角的梨渦淺淺陷著,試圖驅散這悲傷的氛圍,“我送您到路口吧。”
    他扶著老人往墓地外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魯小姐的魂魄還站在新墳前,對著他們的背影揮手,透明的手在空中揮了又揮,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荒草深處。
    風裏的哭聲停了,隻剩下荒草的“沙沙”聲,像一首無言的挽歌。
    送老人到路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夕陽裏,霍恒才轉身往回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墓地的寒意更重了,他裹緊了身上的漢服,心裏卻沉甸甸的。
    他摸了摸懷裏的杏仁酥,已經涼了,卻還帶著淡淡的甜味。他咬了一口,甜意混著心裏的酸澀,格外不是滋味。
    “魯小姐,你等著。”霍恒對著空氣小聲說,眼神堅定,“我一定會幫你的,幫你找到那個懂詩的人,幫你……放下執念。”
    風裏似乎傳來一聲微弱的回應,像歎息,又像感激。霍恒抬頭望去,天邊的最後一抹晚霞也消失了,隻剩下幾顆星星,在墨藍色的天空中閃爍,像魯小姐的眼淚,也像她未完成的詩稿上,那等待填補的空白。
    他攥緊了拳頭,轉身往城裏走去。青白的漢服在夜色中格外顯眼,後腦勺的馬尾發髻晃得厲害,帶著一股少年人的執拗與溫柔。他知道,這又是一場漫長的“執念”之戰,可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斬妖,而是為了這份跨越生死的牽掛,為了那束在墳前靜靜綻放的白菊,為了那個還在等“懂詩郎君”的透明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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