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虹橋初遇:書生憶舊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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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州的秋雨總來得纏纏綿綿,不是傾盆而下的急,是像蛛絲一樣細的雨絲,飄在空氣裏,沾在人身上,涼絲絲的,卻不刺骨。霍恒剛從城西張嬸家出來,布囊的帶子上還沾著幾根奶白色的貓毛——那是張嬸家的“雪球”,前幾日被隻偷雞的黃鼠狼引著,撞進了廢棄磨坊的妖氣裏,纏上了點散妖的晦氣,蔫蔫的不愛動。霍恒用清心玉的金光掃了掃,“雪球”立刻精神起來,蹭著他的手叫,張嬸非要塞給他一塊麥芽糖,說“給小公子甜嘴”,現在糖還在布囊裏,隔著粗布能摸到點黏黏的溫度。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鞋子踩過積水,濺起小小的水花,濕了鞋尖。雨絲落在他的發梢,凝成小小的水珠,涼得他縮了縮脖子。巷口的老槐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片掛在枝椏上,被雨打濕,沉甸甸的,風一吹,就有水滴掉下來,砸在路過的人肩上。
就在這時,一道影子突然從槐樹後麵衝出來,攔在他麵前。霍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指尖瞬間凝起一點淡金光——看清來人是個書生時,才慢慢收回仙力。
書生穿件青布長衫,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還打了個深色的補丁,顯然是穿了有些年頭。他的頭發用一根木簪鬆鬆地束著,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顯得有些狼狽。他的臉色是蠟黃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一看就是許久沒睡好,隻有手裏攥著的那塊玉佩,是淡白色的羊脂玉,磨得發亮,邊緣被摩挲得圓潤,一看就常帶在身邊。
“霍恒小公子!求您等等!”書生的聲音發顫,不是冷的,是急的,他往前邁了一步,膝蓋微微彎曲,像是想下跪,又強撐著站直,“求您幫幫我……我找了個人三年,終於有了點消息,可我實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去,您的仙力能辨路,還能護我周全,求您發發善心,幫我這一次!”
霍恒看著他眼裏的紅血絲,還有攥著玉佩的手——指節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顯然是急到了極點。他放緩語氣,指了指巷口的“清風茶館”:“雨大,我們進去說吧,站在這裏,你會著涼的。”
書生愣了一下,隨即連連點頭:“謝謝小公子!謝謝小公子!”他跟著霍恒走進茶館,腳步有些踉蹌,像是很久沒好好走路。茶館裏人不多,隻有兩桌茶客,都在低頭喝茶聊天,夥計正拿著塊髒得發黑的布,擦著油膩的桌子,看到他們進來,抬頭喊了聲:“兩位客官,喝什麽茶?”
“兩碗菊花茶,再要一碟花生。”霍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戶是木製的,糊著紙,被雨打濕了一塊,能看到外麵的雨絲。書生在他對麵坐下,雙手還緊緊攥著玉佩,放在桌上,像是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叫宗子美,是太原人,隨父親遊學來的滕州,後來……父親母親都不在了,就一直留在這裏。”書生的聲音低了些,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回憶,“我要找的人,叫嫦娥。三年前,我在廣陵的紅橋遇到她,那時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會成為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人。”
夥計端著茶和花生過來,陶瓷碗放在桌上,發出“當啷”的輕響。霍恒倒了杯茶,推到宗子美麵前:“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慢慢說。”
宗子美端起茶杯,手指碰到溫熱的碗壁,才稍微放鬆了些。他喝了口茶,茶水的熱氣順著喉嚨下去,眼睛裏的紅意更明顯了:“三年前的秋天,比現在暖些,我跟著父親路過廣陵紅橋,紅橋的柳葉還是綠的,垂在水裏,像姑娘的頭發。我們遇到了父親的舊識林嫗,她住在紅橋邊的小院子裏,院子裏種著石榴樹,當時還結著紅果子。”
他的聲音放得更柔,像是在說一件極珍貴的事:“林嫗拉著我們去家裏坐,剛進院子,我就看到了嫦娥。她穿著件月白的布裙,袖口繡著小小的蓮花,正坐在石榴樹下繡活。陽光落在她身上,頭發上都像撒了點金粉,我當時就看呆了,連父親叫我都沒聽見。”
霍恒拿起一顆花生,剝了殼,放在嘴裏——花生有點潮,味道不算好,卻能讓他靜下心聽。他能想象出那個畫麵:紅橋、綠柳、石榴樹,還有穿月白裙的姑娘,像幅淡淡的水墨畫。
“林嫗看我盯著嫦娥,就開玩笑說,‘子美這孩子,莫不是看上我家嫦娥了?要是你不嫌棄,以後就讓嫦娥給你做媳婦’。”宗子美笑了笑,眼裏卻帶著點苦澀,“我當時心裏別提多高興了,連話都說不出來,隻知道點頭。可父親覺得是玩笑話,沒當真,還說我‘小孩子家,不懂事’。我以為那隻是個玩笑,沒想到……後來會真的和她有交集。”
“後來呢?”霍恒問。
“後來我們就離開了廣陵,回了滕州。”宗子美放下茶杯,手指摩挲著玉佩,“沒過一年,父親母親就都因病走了,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想起林嫗的話,想起嫦娥,就托人去廣陵找林嫗,想求娶嫦娥。可林嫗一開始不承認說過那句話,後來見我真心,就說‘要娶嫦娥也行,得拿五百兩銀子做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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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父母走後,家裏的積蓄本來就不多,哪有五百兩銀子?我隻能暫時放下,想著先做點生意,攢夠了錢再去求娶。就在那時候,我家西鄰搬來一對母女,是寡居的王嬸和她女兒顛當。顛當長得也好看,比嫦娥活潑些,總愛拿著繡活來問我,我們慢慢就熟了,她不嫌棄我窮,還說願意跟我過苦日子,我們就私定了終身。”
雨還在下,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首。茶館裏的茶客走了一桌,又進來一桌,聲音有些吵,卻沒打斷宗子美的回憶。
“我以為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和顛當一起,好好過日子,攢夠了錢,再去廣陵跟林嫗說清楚,就算娶不到嫦娥,也得跟她說聲抱歉。”宗子美歎了口氣,“可去年春天,我去城外的鎮子上買東西,路過紅橋——不是廣陵的紅橋,是滕州城外的小石橋,也叫紅橋——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回頭一看,是嫦娥!”
他的眼睛亮了些,像是又看到了當時的場景:“她還是穿著月白的布裙,隻是頭發長了些,挽了個簡單的發髻。她拉著我去橋邊的茶館,說‘你怎麽不找我了?是不是忘了林嫗說的話?’我當時就慌了,說我已經和顛當定了終身,不能負她。嫦娥沒生氣,隻是從布囊裏掏出一錠黃金,放在我麵前,說‘這是五百兩銀子,你拿去找林嫗,就說你要娶我’。”
“你沒要?”霍恒問。
“我沒要。”宗子美搖頭,“我不能因為黃金就負了顛當,就算她是嫦娥,我也不能。我把黃金推回去,跟她說‘對不起,我已經有顛當了’。她看著我,看了很久,最後隻是說‘你是個老實人’,就讓我走了。”
他頓了頓,又說:“我回去跟顛當說了這件事,沒想到顛當不僅沒生氣,還勸我‘嫦娥是個好姑娘,你既然喜歡她,就該娶她,我願意做你的妾,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我當時很感動,覺得顛當真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我拿著嫦娥給的黃金,又去了廣陵,找林嫗。林嫗見我帶了黃金,就答應了,沒過多久,就把嫦娥送到了滕州,我娶了嫦娥。”
“嫦娥進門後,家裏的日子就慢慢好了起來。”宗子美的聲音裏帶著點疑惑,“我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錢,隻知道她總能拿出些銀錠,讓我去做生意。沒過半年,我就從一個窮書生,變成了滕州城裏有點名氣的商人,買了大院子,雇了仆人。嫦娥還勸我納顛當為妾,我去找顛當,可顛當卻不見了,王嬸說她‘回娘家了,不回來了’。”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很著急,到處找顛當,可怎麽都找不到。後來嫦娥跟我說,‘顛當可能是不想做妾,才走的’,我也就慢慢放下了。直到去年冬天,一天夜裏,我睡得正香,突然聽到院子裏有動靜,我起來一看,幾個蒙麵的強盜正把嫦娥往馬車上拉!我想衝上去,卻被強盜打暈了,等我醒來,嫦娥已經不見了,院子裏隻留下她常戴的這塊玉佩。”
他拿起桌上的玉佩,放在眼前,玉佩被他的手捂得發燙:“我以為嫦娥是被強盜擄走了,就散盡家財,派人到處找她,找了整整三年,都沒有一點消息。我幾乎要放棄了,前幾日,我去京都進貨,在街邊看到一個乞丐,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頭發都打結了,可我一眼就認出,那是顛當!”
“她為什麽會成乞丐?”霍恒問。
“我也不知道。”宗子美搖了搖頭,“我跑過去,想給她銀子,讓她跟我回來。可她卻推開我,說‘你別認我,我不是顛當’。我跟她說‘我知道是你,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認你’。她看了我很久,才說‘明天你到西城的叢柳下找我,我有話跟你說’。”
他的聲音又激動起來:“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去了叢柳下,叢柳的葉子都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顛當來了,她已經不是乞丐的樣子,穿著幹淨的布裙,頭發也梳得整齊。她跟我說,嫦娥不是被強盜擄走的,嫦娥是廣寒宮的仙子,因為犯了錯被貶下凡,現在貶期已滿,該回天庭了,她托言被強盜擄走,是想讓我斷了念想,好好過凡人的日子。”
“我不信!”宗子美突然提高聲音,茶館裏的茶客都看了過來,他趕緊壓低聲音,眼裏卻滿是堅定,“我跟顛當說‘就算她是仙子,我也要見她,我要親自問她,是不是真的想斷了我們之間的情分’。顛當被我說服了,才告訴我,嫦娥在西山的靜心庵裏,跟著一位老尼修行,讓我去那裏找她。”
他看著霍恒,雙手合十,聲音帶著懇求:“小公子,我知道西山的路不好走,聽說山裏有野獸,還有散妖,我一個凡人,根本走不到靜心庵。您有仙力,能辨路,還能斬妖,求您幫幫我,陪我去一趟西山,隻要能見到嫦娥,我就算死也甘心!”
霍恒看著他眼裏的真誠,心裏有點動容。他想起自己在夜叉國幫徐郎回家,想起在胭脂案裏幫鄂秋隼洗清冤屈,都是因為“情”字。宗子美對嫦娥的情,執著了三年,就算知道她是仙子,也不願放棄,這份心意,很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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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想點頭答應,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帶著點雀躍:“霍恒!你在這裏呀!我找你好久了!”
霍恒抬頭一看,隻見青娥站在茶館門口,手裏提著個淡藍色的布包,布包的帶子上繡著朵小小的山楂花,是她自己繡的。她的頭發上沾著點雨絲,臉頰紅紅的,像是跑過來的,看到霍恒對麵的宗子美,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走進來:“這位是……?”
“這位是宗子美先生,他想讓我陪他去西山找一位故人。”霍恒介紹道。
“西山?”青娥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走到霍恒身邊,布包往桌上一放,裏麵飄出淡淡的桂花糕香氣,“我也去!我聽村裏的老人說,西山的草木長得特別好,有很多安神的草藥,我正好想去找老尼學學怎麽認草藥,還能幫你們辨路——我能感應到草木的氣息,就算是繞路,也能找到最近的路!”
她看著霍恒,眼裏滿是期待,手指無意識地攥著布包的帶子,布包上的山楂花被她捏得有點變形。霍恒看著她,心裏還是有點提防——他雖然和青娥一起幫過老槐樹的樹靈,可還是沒完全放下心,畢竟她能看穿自己的真實身份,來曆也不簡單。
但他也知道,青娥的草木仙氣確實有用,西山的路不好走,有她幫忙,能省不少事。而且,他能感覺到青娥沒有惡意,她的仙力是純淨的,帶著草木的暖,不像妖物那樣陰冷。
“好,我們一起陪子美先生去西山。”霍恒謹慎地點了點頭,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懷裏的清心玉——玉墜沒有發燙,說明周圍沒有妖氣,也沒有危險。
宗子美聽到這話,激動得差點站起來,手裏的玉佩“當啷”一聲掉在桌上,他趕緊撿起來,緊緊攥在手裏,對著霍恒和青娥連連作揖:“謝謝小公子!謝謝青娥姑娘!你們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能見到嫦娥,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們!”
“不用謝,我們隻是幫你辨路,能不能見到嫦娥,還要看你自己。”霍恒說。
青娥從布包裏掏出一塊桂花糕,遞到霍恒麵前:“這是我娘今天早上剛做的,還熱乎著呢,你嚐嚐。”又拿出一塊,遞給宗子美,“宗先生,你也吃一塊,墊墊肚子,我們明天再出發,今天先準備準備。”
霍恒接過桂花糕,指尖碰到青娥的手——她的手有點涼,卻很軟,桂花糕的香氣鑽進鼻子裏,甜絲絲的,比茶館裏的花生好吃多了。他咬了一口,糕裏的桂花很足,甜而不膩,心裏的提防也淡了些。
雨漸漸小了,窗外的天空透出一點淡淡的光,像是要放晴。茶館裏的茶客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夥計又開始擦桌子,嘴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宗子美吃著桂花糕,臉上露出了幾天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眼裏的紅血絲也淡了些。霍恒看著他,又看了看身邊吃著桂花糕、嘴角沾了點糕屑的青娥,心裏突然覺得,這次西山之行,或許會比他想象中更順利些。
“我回去收拾點東西,帶件厚點的衣服,西山的夜裏肯定冷。”宗子美站起來,“明天早上,我在城門口的粥鋪等你們,我請你們吃粥。”
“好。”霍恒點頭。
宗子美又作了個揖,才轉身離開,腳步比來時輕快了很多,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青娥看著他的背影,笑著對霍恒說:“他真是個癡情的人,要是嫦娥真的是仙子,肯定會被他打動的。″
霍恒看著她,沒說話,隻是咬了口手裏的桂花糕。甜香在嘴裏散開,混著窗外的雨絲氣息,竟覺得有點暖。他摸了摸懷裏的清心玉,玉墜暖暖的,像是在跟他說,這次的事,值得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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