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醉遇故友:鬼宅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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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蘇的秋,總帶著股滲骨的涼。這涼意不似北地的凜冽,倒像是從水裏漫出來的,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骨縫裏。晏仲扛著鋤頭從田裏回來時,夕陽已把院角那棵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歪歪斜斜地印在泥地上,像一道墨痕。樹下那張冰涼的石桌,還留著今早他給兒子阿福溫粥的痕跡,碗底一點殘渣早已被螞蟻搬空。阿福剛滿五歲,眉眼像極了早逝的妻子,隻是夜裏總哭著要娘,晏仲隻能抱著他,在空蕩蕩的屋裏來回踱步,一遍遍地低聲哄著:“爹在,爹在呢。”
    那聲音落在寂靜裏,連自己聽著都覺得空洞。
    他擱下鋤頭,拍了拍滿身的塵土,沒有立刻進屋去看還在熟睡的阿福,而是先拐進了灶房。灶膛冷清,他摸索著從角落陶缸裏,搬出半壇蒙塵的米酒——這是去年妻子還在時釀的,她說秋日寒,喝點酒暖暖身子。酒還在,人卻沒了。妻子走後,這酒他便沒怎麽動過,仿佛那泥封一開,就會泄掉最後一點屬於她的氣息。
    今夜不知怎的,心裏堵得厲害。他倒了淺淺一碗渾濁的酒液,剛湊到唇邊抿了一口,那酸澀微辣的味道還沒化開,就聽見院門外有人喊他名字,聲音帶著點戲謔的笑意:
    “晏仲!好久不見,你倒躲在這裏喝起悶酒來了?”
    晏仲抬頭,暮色四合中,隻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的男子站在門口,身形清瘦,眉眼在昏黃的光線裏瞧著熟悉得很,像是心底一個模糊的影子,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他放下碗,有些遲疑地站起身:“你是……”
    “好你個晏仲!連我都忘了?”那男子笑著邁步進來,動作很是自然熟稔,抬手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觸到晏仲的衣衫,帶來一股子不尋常的、隔著衣料都能感覺到的陰涼。晏仲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我是梁生啊!當年在書院裏,跟你一起偷摘先生院裏那棵老梅樹上的梅子,被罰抄了十遍《禮記》的梁生!”
    晏仲渾身一震,手裏的酒碗差點沒拿穩。梁生!他當然記得!那是他少年時最交好的同窗,一起讀書,一起胡鬧,隻是……梁生命薄,三年前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不過幾日工夫,人就沒了。他親自去送的葬,看著那棺木入了土。
    一個死了三年的人,怎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家院門口?還這般活生生地同他說話?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比那秋夜的涼更刺骨。晏仲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那裏掛著一個用紅繩係著的、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桃木符。那是妻子生前特意去城外道觀為他求來的,說他命裏帶陰,容易招惹不幹淨的東西,戴著能驅邪避凶。
    可眼前的“梁生”卻像全然沒看見他這戒備的動作,自顧自地走到石桌邊,拿起那酒壇,又尋了個空碗,給自己也倒了一碗,仰頭便喝了一口,咂咂嘴道:“還是當年的味道,就是淡了些。”
    他放下碗,看著晏仲驚疑不定的臉色,笑容淡了些,聲音也放輕了:“別緊張,仲兄。我雖為鬼,卻沒存半點害你的心思。今日來,是受人所托,帶你見些故人。”
    “故人?”晏仲皺起眉,心跳得如同擂鼓,另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出來。除了梁生,他還有哪些“故人”是在陰間的?
    “是你兄長,晏伯,還有你嫂子。”梁生的聲音帶著一種空茫的回響,在這漸深的夜色裏顯得格外清晰,“他們一直惦記著你,還有你那個沒了娘的小侄子阿福。隻是陰陽殊途,他們怕自身的陰氣衝撞了你們,一直沒敢來見。今日實在是念得緊,又知我與你相熟,才托我來引路。”
    晏仲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兄長晏伯,比他年長十歲,父母去得早,幾乎是兄長一手將他帶大,教他識字,送他讀書。可兄長命也不好,剛過三十歲便染病撒手人寰,連個子嗣都沒留下。賢惠的嫂子悲痛過度,沒過兩年也跟著病逝了。他這些年拚了命地想生個兒子,原也是存了過繼一個到兄長名下,延續那一支香火的心思。可自從妻子也去了,這念頭便如同被雨水打濕的柴火,再也燃不起來了。如今聽聞兄長嫂子在陰間竟還這般惦記著自己和阿福,那積壓了多年的愧疚、思念與孤寂瞬間湧上心頭,眼眶不由得一陣發熱,視線模糊起來。
    “他們……他們在哪兒?”晏仲的聲音有些哽咽。
    “跟我來便是。”梁生放下酒碗,轉身便向院外走去。
    晏仲幾乎沒怎麽猶豫,抬腳跟了上去。他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阿福還在裏麵睡著。他緊了緊衣襟,又將腰間的桃木符握在手裏,深吸一口氣,踏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姑蘇城的夜晚,本該是槳聲燈影,弦歌不輟的。可今夜跟著梁生走的這條路,卻異常安靜。街道兩旁的燈籠光暈昏黃,在夜風中明明滅滅,像是困倦的眼睛。那光落在青石板上,卻照不出走在前麵的梁生的影子。晏仲刻意低頭看了幾次,梁生腳下空空蕩蕩,隻有自己那一道孤零零的影子被拉長又縮短。他這才徹底確信,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確實已非陽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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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穿過了幾條他平日幾乎不走的小巷,周遭愈發寂靜,連犬吠聲都聽不見了。梁生終於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座有些年頭的青磚瓦房,黑漆木門緊閉,門楣上掛著一塊匾額,油漆早已斑駁褪色,但借著微弱的月光,晏仲依然辨認出了那上麵熟悉的兩個字——“晏府”。
    這竟是他兄長晏伯生前的宅子!自兄嫂去世後,這宅子便空置下來,因著死過人不吉利,一直也沒賣出去,也沒人願意住,漸漸就荒廢了。他偶爾會來打掃一下,但也隻是在前院略作收拾,不敢久留。
    梁生伸手,那門竟無聲無息地自己開了,仿佛早就等著他們。
    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晏仲邁過門檻,走進院子。院裏的景象與他記憶中最後一次來打掃時並無太大區別,隻是那棵兄長親手種下的石榴樹,葉子落得滿地都是,厚厚的堆積著,在月色下泛著枯敗的光澤,透著股深入骨髓的森然冷意。
    正屋的門虛掩著,裏麵透出一點搖曳的、如同燭火般的光,卻並不明亮。隱隱約約,有壓抑的啜泣聲傳來——是嫂子的哭聲!晏仲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他快走幾步,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屋內的景象讓他瞬間僵在原地。正對著門的八仙桌旁,坐著兩個人。上首那位,穿著生前最常穿的灰色布衫,麵容雖然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眉眼間卻依舊是記憶裏那般溫和敦厚,不是他兄長晏伯是誰?旁邊拿著帕子不住拭淚的婦人,正是他那苦命的嫂子!
    “二弟!”晏伯看見他,立刻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從很遠地方傳來的飄渺感,臉上卻露出真切的笑容,“你來了!終於見到你了!”
    晏仲鼻子一酸,所有的防備、恐懼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滾落下來:“哥!嫂子!我……我對不住你們……” 他想說自己沒能照顧好家,沒能早日過繼子嗣,讓兄長這一支斷了香火。
    “快起來,快起來,說的什麽傻話。”晏伯急忙伸手來扶他。那手冰涼刺骨,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到晏仲的臂膀上,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卻也讓他更加真實地感受到,兄長就在眼前。
    他順著兄長的力道站起身,這才注意到,在嫂子身後,還躲著一個約莫七八歲年紀的男孩,生得眉清目秀,正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腦袋,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望著他。
    “這是阿小,”晏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語氣帶著憐愛,“是你哥我……在那邊,妾室甘氏所生的兒子。甘氏命苦,去年也染病走了,阿小便跟著我們過活。”
    晏仲這才恍然,目光掃過,發現靠近裏間的桌旁,還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穿著一身淡粉色的襦裙,身形窈窕,正低著頭,就著桌上那盞如豆的燈火,手裏飛針走線,似乎在縫補一件小孩子的棉襖。察覺到晏仲的目光,她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
    燭光映照下,露出一張清秀溫婉的臉龐。眉眼不算頂美,卻十分耐看,皮膚是那種久不見日光的蒼白,更襯得唇色淡淡。她眼波流轉之間,自有一股沉靜的氣度,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邊眼角下的一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如同畫龍點睛,瞬間讓整張臉鮮活起來,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靈氣。
    見晏仲怔怔地望著自己,女子放下針線,站起身,盈盈一福,動作輕柔得體:“民女湘裙,是甘氏姐姐的妹妹。蒙伯爺和夫人不棄,收留在此,已住了十年了。”
    她的聲音響起,如同山間清泉滴落在青石上,清冽柔軟,卻不顯得甜膩,反而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晏仲看著她,心裏竟莫名地一動,像是沉寂多年的古井,被人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了圈圈漣漪。自妻子走後,他不是沒想過再娶,一來是為了阿福有人照料,二來也是想給這冷清的家添點人氣。鄰裏親戚也幫著張羅過,可見了幾個女子,要麽嫌他帶著孩子家貧,要麽性子不合他意,竟沒有一個能像眼前這女子般,隻一眼,就讓他那顆漂泊不定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來。
    “湘裙也到了該婚嫁的年紀了。”嫂子擦了擦眼淚,目光在晏仲和湘裙之間轉了轉,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岔開了話題,“前些日子,東村那個田大戶家,托人來說媒,想娶湘裙過去給他家兒子做媳婦兒。”
    晏仲的心莫名一緊。
    卻聽嫂子又道:“可那田家的兒子,是個隻知道牧牛的粗鄙漢子,整日裏與牲畜為伍,渾身一股子腥膻氣。我們湘裙這般品貌性情,怎能嫁與那樣的人?湘裙自己也不願意去。”
    湘裙的臉頰微微泛上一抹極淡的紅暈,更添嬌怯。她低下頭,纖細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民女……民女不敢高攀,隻想尋一個知冷知熱、懂得敬重人的良人,哪怕家境貧寒些,日子清苦些,也比嫁個不稱心、不懂意的人,渾渾噩噩過一輩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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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話,字字句句都說到了晏仲的心坎裏。他這些年,求的不也就是一個“知冷知熱”、“懂得敬重”麽?他看著湘裙低眉順眼的側影,那想要娶她為妻、與她共度餘生的念頭,如同春雨後的藤蔓,瘋狂地滋長起來,再也壓製不住。
    他張了張嘴,剛想順著嫂子的話頭說些什麽,一旁的晏伯卻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動聲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到旁邊的裏屋說話。
    晏仲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跟著兄長走進裏屋。這裏更加昏暗,隻有一點微光從門縫透入。
    “二弟,”晏伯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憂慮,“你的心思,哥看得出來。你看湘裙的眼神,跟當年你看弟妹時一模一樣。可是……你得清醒些,湘裙她是鬼,是陰間之魂;而你是人,是陽世之身。陰陽相隔,人鬼殊途,這是天地定規,怎麽能成婚結合?這是逆天而行,要遭天譴的!”
    “那……那便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晏仲急切地抓住兄長的胳膊,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發顫,卻不願放棄,“哥,我是真心的!阿福需要娘,我……我也需要個知心的人!難道就因為這陰陽之別,就要活生生拆散?”
    晏伯看著他眼中近乎絕望的懇求,沉默了片刻,才猶豫著開口道:“辦法……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陰司裏有個流傳已久的說法,也不知是真是假……據說,若是有情意的女鬼,願意以巨大的銀針,刺入自身的‘人迎穴’——”
    “人迎穴?”晏仲一愣,他略通醫理,知道那是喉結旁開一寸五分,頸動脈搏動之處,是極其要害的部位。
    “對,就是脖子側麵那處。”晏伯點點頭,神色凝重,“需刺得極深,直至流出鮮血。而且,這血流出後,必須不能自行止住,要讓它流淌不止。若能如此,便意味著她體內陰氣已破,陽氣滋生,可借此機緣,褪去鬼身,化為生人,便能與凡夫俗子成婚,白頭偕老。”
    晏仲的心猛地跳快了:“湘裙她……她知道這個法子嗎?”
    “她知道。”晏伯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無奈,“她早就試過了。隻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裏屋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湘裙站在門外,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手裏緊緊攥著一根又長又細、閃著寒光的銀針。她看著晏仲,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聲音哽咽:
    “隻是……甘氏姐姐知道後,發了好大的火。她說我癡心妄想,不安於室,丟了她們甘家的臉,還說我這般作為,會帶累伯爺和夫人的清名……我……我實在沒臉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原來她剛才在門外,將他們兄弟的對話都聽了去。
    晏仲看著她委屈無助、梨花帶雨的模樣,心裏疼得厲害,仿佛那根針是紮在了他自己的心尖上。他剛想開口安慰,說些“不要緊”、“有我”之類的話,卻見湘裙的身子猛地一晃,原本凝實的形體竟開始變得有些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伯爺,夫人,二公子,”湘裙福了福身子,聲音帶著決絕的哭腔,“民女告辭了。”
    說完,她不等眾人反應,轉身就往外跑,淡粉色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桃花瓣,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庭院深處。
    “湘裙姐姐!湘裙姐姐你別走!”阿小從嫂子身後鑽出來,帶著哭腔喊著追了出去,可哪裏還有湘裙的影子。
    晏伯望著空蕩蕩的門口,重重地歎了口氣:“甘氏性子剛烈要強,生前便是如此。湘裙定是受了她不少委屈。二弟,你若真對湘裙有意,不妨……再等等看。緣分之事,玄妙難言,或許……事情還會有轉機。”
    晏仲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卻死死盯著湘裙消失的方向,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他心裏已然下定決心:不管湘裙是鬼是人,不管要經曆多少艱難,他都要娶她。
    這念頭如此強烈,如同暗夜中燃起的野火,再也無法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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