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甘氏送親:紅燭結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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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夜從兄長的鬼宅歸來,晏仲便如同失了魂。田裏的雜草瘋長,他也無心去除,鋤頭擱在牆角,蒙了一層灰。兒子阿福扯著他的衣角喊“爹,肚餓”,他也要愣愣地反應半晌,才恍然記起該生火做飯。他的魂,他的魄,仿佛都留在了那座陰冷的宅院裏,係在了那個穿著淡粉襦裙、眼角有痣、聲音如泉的女子身上。
    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湘裙低頭縫補時的嫻靜模樣,想起她指尖捏著銀針的靈巧,更想起她含淚訴說委屈時,那眼中破碎的光。那樣靈秀通透、品性堅韌的女子,合該被人捧在手心裏疼著愛著,怎麽能嫁給東村那個隻知牧牛、渾身腥膻的粗鄙漢子?這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日夜不休。
    這日午後,秋陽懶洋洋地透過槐樹的枝葉縫隙,在院裏投下斑駁的光影。晏仲心不在焉地掄著斧頭劈柴,木屑飛濺,卻劈不散他心頭的紛亂。正恍惚間,忽聽得院門外傳來一個清冷的女聲:
    “晏二公子在家嗎?”
    他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身著深青色襦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的女子站在門口。那女子麵容端麗,卻毫無血色,眉眼間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嚴肅與鬱氣。晏仲雖從未見過她本人,但憑著兄長晏伯的描述,以及那與湘裙依稀相似的眉眼輪廓,他瞬間便認了出來——這是甘氏,兄長在陰間的妾室,湘裙的姐姐,那個強烈反對湘裙與他來往的人。
    而她早已去世,此刻現身,自然是鬼身。
    晏仲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放下斧頭,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他不知道甘氏此番前來是福是禍,是斥責還是轉機。“甘……甘氏姐姐。”他有些局促地招呼道。
    甘氏邁步走進院子,她的腳步輕盈得幾乎沒有聲音,目光如同冷靜的尺規,緩緩掃過院裏簡陋的石桌、靠在牆角的鋤頭,最後定格在晏仲身上,那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看到人心底去。
    “我知道你對湘裙有意。”甘氏開門見山,聲音平直,聽不出喜怒,“先前我攔著,並非刻意刁難。湘裙是我妹妹,我豈能不盼著她好?隻是……”她頓了頓,語氣裏透出一絲複雜的意味,“她終究是陰間之鬼,而你是在陽世行走的活人。我怕她跟了你,非但於你無益,反會因陰陽氣息交衝,折損你的陽壽,耽誤了你凡人的安穩日子。更何況,人鬼戀棧,有違天道,恐生不測。”
    晏仲的心沉了下去,剛想開口辯解,卻聽甘氏話鋒一轉,帶著幾分無奈與心疼:“可是……湘裙那傻丫頭,自那日回去後,便將自己關在房裏,不言不語,茶飯不思……哦,我們鬼雖不用食人間煙火,但也需吸納陰氣或香火願力以凝實魂體。她這般心如死灰,連這點根基都放棄了,魂體日漸虛弱,眼看著……就要散了啊。”
    “湘裙她……她如今怎麽樣了?”晏仲聞言,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聲音都發顫。
    “很不好。”甘氏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寂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幽深。她從寬大的袖籠裏取出一個用紅布仔細包裹的小包,遞到晏仲麵前,“這是湘裙平日用的針線包。她昨晚強撐著精神,點燈熬油——雖說是陰間的冥火——替你縫了件貼身的裏衣。她說……若你不嫌棄她是鬼,仍舊願意娶她,她便跟你走。”
    晏仲幾乎是顫抖著手接過那個紅布包。布包入手微沉,帶著一股子陰涼的寒氣。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細棉布裏衣,針腳細密勻稱,可見縫製者的用心。他將裏衣拿起,一股極清淺、若有若無的冷冽梅香幽幽傳入鼻尖——那是湘裙生前最喜愛的花香,竟連她縫製的衣物都沾染上了這獨特的印記。
    這一刻,什麽陰陽殊途,什麽天道人倫,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緊緊攥著那件裏衣,仿佛攥住了湘裙全部的心意與生命。他抬起頭,眼眶濕熱,目光堅定地看著甘氏:“我怎麽會嫌棄?我心疼她還來不及!我晏仲在此立誓,巴不得立刻、馬上娶湘裙為妻,與她生生世世相守!”
    甘氏看著他眼中毫不作偽的急切與深情,嚴肅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眼底甚至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欣慰。“那便好。”她點了點頭,“我已與伯爺和夫人商量過了。他們見你心意至誠,湘裙又情根深種,便也不再阻攔。今日,我便做主,送湘裙過來與你成親。”
    晏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喜悅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一時竟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甘氏繼續道:“你們情況特殊,自然不能像尋常人家那般吹吹打打、大宴賓客。但該有的禮數不能廢。須得在天地前拜堂,讓左鄰右舍都知道,湘裙是你晏仲明媒正娶的妻子,免得日後有人說閑話,輕看了她去。”
    “是!是!姐姐說的是!”晏仲這才回過神來,連聲應道,激動得手足無措。他立刻轉身衝進灶房,手忙腳亂地開始燒水,又飛奔回臥房,將本就還算整潔的房間又仔細打掃了一遍,連角落裏的灰塵都擦拭幹淨。他翻箱倒櫃,終於從箱底找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紅布——那是他亡妻當年出嫁時用的蓋頭,雖然年月已久,顏色不再鮮豔奪目,但那抹沉靜的紅色,在此刻卻象征著最鄭重的承諾與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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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色時,甘氏帶著湘裙再次出現在了小院門口。
    當湘裙的身影映入眼簾時,晏仲隻覺得呼吸一窒,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和聲音。
    她換上了一身新做的嫁衣。並非正室所用的正紅色,而是偏向海棠紅的襦裙,顏色溫婉而不失喜慶,襯得她蒼白的膚色也有了幾分暖意。裙裾上用銀線細細繡著纏枝蓮紋,行走間,銀光微閃,宛如月華流淌。如雲的青絲挽成了一個精致的發髻,鬢邊別著一支素雅的銀簪,簪頭墜著幾顆細小的珍珠,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臉上薄施脂粉,遮掩了幾分鬼氣的森然,多了幾分新嫁娘的嬌媚。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之前縈繞的委屈與哀愁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羞澀、期盼與不安的瀲灩水光。
    見晏仲直直地望著自己,湘裙的臉頰瞬間飛上兩抹紅雲,如同白玉生暈,她慌忙低下頭去,纖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竟不敢與他對視。那欲語還休的嬌怯模樣,美得驚心動魄,讓晏仲幾乎忘了她是異類,隻覺九天仙女下凡塵,也不過如此。
    “時辰不早了,便在此拜天地吧。”甘氏出聲打破了這旖旎的寂靜。她親自從屋裏搬出兩張舊椅子,並排放在院子中央,又尋了塊幹淨的紅布鋪在椅麵上,權當是祭告天地的香案。
    晏仲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握住湘裙的手。她的指尖依舊冰涼,卻柔軟得不可思議。他牽著她,一步步走到那簡陋的“天地桌”前。兩人並肩跪下。
    “一拜天地——”甘氏在一旁肅然道。
    兩人朝著那布滿晚霞的天空,虔誠地叩首。感謝天地,容納這段殊途姻緣。
    “二拜高堂——”
    雖無高堂在座,兩人卻朝著城西兄長晏伯宅院的方向,深深拜下。感念兄嫂成全之恩。
    “夫妻對拜——”
    晏仲與湘裙相對而跪,他看著她蒙著紅蓋頭的輪廓,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兩人緩緩俯身,對拜下去。這一拜,許下了此生不離不棄的盟誓。
    禮成。
    甘氏走上前,將晏仲準備的那方紅蓋頭,輕輕蓋在了湘裙的頭上。隔著薄薄的紅紗,湘裙的容顏顯得朦朧而神秘,更添幾分誘惑。甘氏看著眼前這一對人鬼夫妻,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帶著祝福的笑容:“仲弟,從今往後,湘裙就交給你了。望你謹記今日誓言,好好待她,莫要負了她這片癡心。”
    “姐姐放心,晏仲此生,定不負湘裙!”晏仲鄭重承諾。
    甘氏點了點頭,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如同青煙般消散在暮色中,將這片小小的天地,留給了這對新婚的璧人。
    院子裏安靜下來,隻剩下秋蟲偶爾的鳴叫。晏仲伸出手,指尖微微發顫,輕輕掀開了那方紅蓋頭。
    紅紗滑落,再次露出湘裙那張精心妝點過的臉。燭火般的眸子盈盈抬起,望進晏仲的眼中,那裏麵仿佛盛滿了揉碎的星光,明亮而深情。“夫君。”她朱唇輕啟,低聲喚道,聲音裏帶著一絲初為人妻的羞怯,卻又無比堅定。
    這一聲“夫君”,如同蜜糖,瞬間甜透了晏仲的心肺。“娘子。”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冰涼的肌膚下,似乎也傳來了一絲微弱的、不同於以往的悸動。他拉著她走進布置一新的臥房,窗欞上貼著他剛才匆忙剪出的雙喜字,雖粗糙,卻滿懷誠意。“以後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
    湘裙的眼圈微微泛紅,卻是幸福的模樣。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麵是一雙做工極其精巧的虎頭鞋,老虎的眼睛炯炯有神,胡須根根分明。“我聽伯爺說,阿福還小,夜裏總哭著要娘親。”她輕聲說著,語氣裏充滿了憐愛,“我……我既嫁與你為妻,便會將阿福當作親生骨肉一般疼愛。這雙鞋,是我的一點心意。”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了阿福清脆的喊聲:“爹!爹!我回來了!”
    阿福是被鄰居張嬸送回來的。小家夥蹦蹦跳跳地跑進院,一眼就看見屋裏那個穿著紅裙子、好看得像年畫裏走出來的仙女姐姐。他立刻怯生生地躲到了張嬸身後,隻探出半個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好奇和一點點害怕。
    湘裙見狀,柔柔一笑,拿著那雙虎頭鞋走上前,蹲下身,與阿福平視,將鞋子遞到他麵前,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阿福,你看,這是娘……這是給你做的小鞋子,喜歡嗎?”
    阿福看看那雙栩栩如生的虎頭鞋,又看看湘裙溫柔似水的眼睛,小聲地、帶著點不確定地問:“你……你是爹說的……新娘親嗎?”
    湘裙的心仿佛被這句話燙了一下,一股熱流湧上眼眶。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卻清晰:“是,我是阿福的新娘親。”
    阿福眨巴著大眼睛,猶豫了片刻,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抱住了湘裙的脖子,將小臉埋在她微涼卻柔軟的頸窩裏,帶著依賴的哭腔喊道:“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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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娘親”,如同天籟,擊碎了湘裙心中最後一點關於陰陽隔閡的不安。她緊緊抱住懷裏這具溫暖的小身體,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簌簌而下——這是她死後十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家的溫暖,感受到被需要、被依賴的幸福。這眼淚,衝淡了她身上的鬼氣,讓她在這一刻,仿佛真正活了過來。
    晏仲站在一旁,看著這母子相認的感人一幕,心中被巨大的欣慰和滿足填滿。他漂泊已久的心,終於找到了歸宿。他終於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有知心合意的妻子,有活潑可愛的兒子。人生至此,夫複何求?他甚至覺得,就算湘裙永遠是鬼身,隻要能這樣相守,他也心甘情願,無比幸福。
    是夜,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小院的每一個角落。臥房內,一盞紅燭燃得正旺,跳躍的火焰將滿室映照得溫暖而朦朧。
    湘裙坐在燭火旁,身前放著針線簸籮,正就著燭光,為晏仲縫補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外衫。她低垂著頭,脖頸彎出優美的弧度,側臉在燭光的勾勒下,柔和得像一幅精心描繪的工筆仕女圖。那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專注的神情讓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寧靜安詳的光芒。
    晏仲坐在桌子的另一側,手裏拿著一卷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飄向了燈下的佳人。看著她纖纖玉指飛針走線,看著她偶爾因燭火跳動而微微蹙眉,看著她沉靜美好的姿態,心中的滿足感如同漲潮的春水,一波一波地湧來,將他緊緊包圍。
    他忽然覺得,世間所謂的圓滿,大抵便是如此了。一屋,兩人,三餐,四季。窗外是凡塵煙火,窗內是歲月靜好。那所謂的陰陽相隔,在這溫暖實在的幸福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紅燭靜靜地燃燒,流下喜悅的淚。燭光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緊緊依偎,不分彼此。這洞房花燭夜,沒有喧囂的宴飲,沒有鬧洞房的嬉笑,隻有這一室靜謐的溫馨,和兩顆跨越了生死界限,終於緊緊貼合在一起的心。
    此情此景,勝過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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