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尚未大亮，東方天際隻透出些許魚肚白，棲霞山還籠罩在一片淺灰色的薄明之中。顧生卻已早早起身，他心中惦記著昨日那位救命恩人，腦海中反複浮現那抹玄色勁裝的身影和那雙清冷的眸子。他在家中坐立難安，最終，目光落在了廚房桌上母親剛蒸好、尚帶著餘溫的一碟棗泥糕上。
    那棗泥糕是母親拿手的點心，用上好的紅棗去核搗泥，摻了少許糯米粉和蜂蜜蒸製而成，色澤深紅油潤，口感軟糯香甜。顧生尋來一張幹淨的油紙，小心翼翼地將幾塊品相最好的棗泥糕包好，揣進懷裏，那糕點還帶著溫熱的觸感，仿佛也熨帖了他幾分緊張的心緒。他對著屋內說了聲“娘，我再去趟山裏”，便再次踏上了前往棲霞山的小徑。
    晨間的山林，空氣格外清新，草木葉片上掛著晶瑩的露珠，鳥鳴聲也比昨日更加清脆悅耳。顧生懷揣著那包棗泥糕，步履比昨日多了幾分急切，又帶著些許忐忑。他不知能否再遇到那位姑娘，更不知若遇到了，該如何開口，那包小小的糕點，是否能表達他萬分之一的感激。
    剛走進山林沒多久，繞過一處生滿青苔的巨石，便聽見前方傳來潺潺的流水聲和隱約的說話聲。顧生循聲望去，隻見昨日那三位奇特的小仙師——霍恒、青娥和浩南，正蹲在一處清澈的山泉邊。
    青娥挽著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雙手虛懸在泉眼旁濕潤的泥土上，指尖縈繞著淡淡的、充滿生機的翠綠色光暈。在她仙力的催動下，那泥土中幾株原本有些蔫黃的止血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翠挺拔，葉片舒展，甚至頂端還冒出了細小的新芽。浩南則在一旁，用一片寬大的樹葉折成漏鬥狀，小心地從泉眼裏舀起清冽的泉水，遞到青娥手邊，方便她隨時取用，臉上滿是認真和協助的專注。
    霍恒第一個察覺到顧生的靠近，他猛地回過頭，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在顧生臉上和他下意識護在胸前的油紙包上轉了一圈，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像隻小兔子般蹦跳著湊到顧生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狡黠的笑意：
    “顧大哥，你這麽早進山，還揣著好東西……是來找昨天那位救了你的俠女姐姐吧？”
    顧生被說中心事，臉頰瞬間泛起一層薄紅，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昨日蒙那位姑娘相救，無以為報，隻想……隻想送些家母做的粗陋點心，聊表謝意。”
    “嘿嘿，我就知道！”霍恒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隨即也壓低了聲音，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樣，“顧大哥你放心，我們肯定幫你！昨晚你走後，我悄悄用清心玉感應過那位姐姐的氣息了。她身上清氣環繞，有凜然正氣，絕非奸邪之輩，就是……嗯，就是感覺心裏好像藏著很重的心事，像壓著塊大石頭似的，冷冰冰的估計也是因為這個。”
    他拍了拍顧生的胳膊，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架勢：“走吧！我們知道她常在哪裏采藥，帶你去找她！人多力量大嘛！”
    顧生看著眼前這三位熱心的“小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無奈。感激的是他們願意幫忙，無奈的是自己的心思被看了個透徹，還這般興師動眾。但他也確實渴望能再次見到那位姑娘，便不再猶豫，點了點頭。
    於是，四人結伴，沿著叮咚作響的山泉向上遊走去。霍恒在前麵帶路，腳步輕快，時不時回頭對顧生擠眉弄眼；青娥和浩南跟在後麵，青娥依舊安靜從容，浩南則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偶爾伸手去接樹葉上滴落的露珠。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繞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背風向陽的山坡，被人精心開辟成了幾塊整齊的藥田。田壟間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草藥，有些顧生認得，如薄荷、艾草，更多的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奇異植株，在晨光下舒展著姿態各異的葉片，散發著混合的草木清香。
    而就在那片長滿止血草的田壟旁，他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少女雪盈正背對著他們，彎著腰，專注地采摘著成熟的止血草。她的動作熟練而輕柔，指尖拂過草葉，精準地掐下需要的部分，放入腰間的藥簍。朝陽初升，金紅色的光芒越過山脊，恰好灑在她窈窕的背影和半邊側臉上，為她那清冷的氣質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連那隨風微微飄動的幾縷碎發，都仿佛變成了耀眼的金絲。她微微抿著唇，眼神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與眼前的草藥。
    顧生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呼吸都放輕了些許。他懷裏那包棗泥糕仿佛變得滾燙，手心也因為緊張而沁出了薄汗。他站在原地，躊躇著，不知該如何上前打擾這份靜謐。
    浩南是個急性子，見顧生愣著不動，在後麵悄悄用力推了他一把，壓低聲音催促道：“顧大哥，愣著幹嘛？快去啊！”
    顧生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驚呼出聲，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臉上更紅了。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赴戰場一般，鼓起勇氣，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朝著那片藥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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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步聲驚動了專注采藥的雪盈。她直起身，回過頭，清冷的目光落在顧生身上，帶著一絲詢問，依舊沒有什麽表情。
    顧生走到她麵前約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心髒跳得如同擂鼓。他雙手有些顫抖地捧出那個油紙包，遞了過去，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幹澀發緊：
    “姑……姑娘，昨日多謝救命之恩。這是……這是家母做的棗泥糕，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請您……請您嚐嚐，墊墊肚子。” 他低著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
    雪盈的目光掃過那油紙包，又落回顧生因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上，並沒有伸手去接，隻是淡淡地說：“不必，舉手之勞。”
    氣氛瞬間有些凝滯和尷尬。顧生捧著糕點的手僵在半空，收回來不是，繼續遞著也不是，隻覺得無比難堪。
    就在這時，霍恒像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一把從顧生手裏“搶”過那包棗泥糕，動作快得讓人反應不及。他笑嘻嘻地湊到雪盈麵前，直接將油紙包塞進了她腰間的藥簍裏，仰著小臉，語氣誇張地說：
    “雪盈姐姐，你就收下嘛！顧大哥他娘做的這個棗泥糕可好吃了！又香又甜又不膩！我昨天在顧大哥家嚐過的，差點把舌頭都吞下去呢！” 他一邊說，還一邊做出回味無窮的表情，“你采了這麽久的藥，肯定又累又餓了，吃點東西歇歇嘛！”
    雪盈被霍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微微一怔，看著藥簍裏多出來的油紙包，又看看霍恒那充滿期待、毫無雜質的大眼睛，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一旁的青娥也適時地走上前，她先是看了看雪盈藥簍裏已經采了不少的、還帶著泥土的止血草，然後柔聲開口，聲音如同山泉般悅耳：“雪盈姑娘，這些止血草需要盡快洗淨泥沙，藥效才能最好。我記得前麵不遠就有一處水質很好的泉眼，我們正好也要過去，不如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青娥的話合情合理，語氣溫柔，讓人難以拒絕。
    雪盈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依次掃過眼前四人——滿臉通紅、眼神懇切的顧生；笑容燦爛、眼神清澈的霍恒；語氣溫柔、神情關切的青娥；還有在一旁憨厚笑著、用力點頭的浩南。這四個人，尤其是那三個小的，身上有種她許久未曾感受過的、純粹的善意和熱情，像冬日的暖陽，試圖融化她周身的冰層。
    她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在那清冷的外表下，或許也渴望過一絲人間的溫暖。
    終於，她幾不可察地、輕輕點了點頭，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嗯。”
    雖然隻是一個簡單的音節，卻讓顧生如蒙大赦，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臉上瞬間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喜悅笑容。霍恒更是高興地差點跳起來，得意地朝顧生眨了眨眼。
    於是，五人便一同向著青娥所說的泉眼走去。霍恒故意蹦蹦跳跳地走在雪盈身邊，試圖找話題打破沉默：
    “雪盈姐姐，你常在這山裏采藥，知不知道山北邊那片林子裏，為什麽老是有一股怪怪的瘴氣啊？我和青娥浩南昨天就感覺到了，那氣息陰沉沉的，好像還會迷人心智，昨天那頭黑熊說不定就是被那東西影響的！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呢！”
    聽到“山北瘴氣”和“迷人心智”，雪盈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頓。她側目看了霍恒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凝重，也有一絲了然。她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難得地多說了幾句：
    “那是百年前，一隻修煉邪術的妖狐被鎮壓後，其殘存的妖力與地脈陰氣結合形成的。白日裏尚可，一到夜晚，瘴氣便會彌漫開來，心智不堅者靠近，極易被其迷惑，產生幻覺，甚至癲狂。” 她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算是正式告知了自己的名字：“對了，我叫雪盈。”
    “雪盈……”顧生在心裏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隻覺得這名字與她的人一樣，清冷而美麗。
    他聽著雪盈說起那危險的瘴氣，心中不由得為她擔憂起來。看著她玄色勁裝下略顯單薄的身影，和那雙因為常年采藥、或許會沾染寒露濕氣的腳，一個念頭悄悄在他心中生根。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懷裏，那裏除了原本揣著的糕點，還有一雙母親新給他做的、厚實柔軟的布襪，用的是細棉布，針腳密實，穿著格外舒適暖和。他心想，下次若再有機會見麵，定要找個由頭，將這雙布襪送給她。山中寒涼，希望這微薄的關心，能讓她少受些風寒。
    陽光透過林木的縫隙，灑在這一行五人身上。前麵是三個活潑熱心的少年少女，中間是清冷孤寂的玄衣俠女，後麵是心思細膩、情愫暗生的文弱書生。這奇妙的組合，行走在清晨的山林間，構成了一幅極富反差卻又異常和諧溫暖的畫麵。
    少年的魯莽熱忱，如同笨拙卻真誠的火焰，試圖溫暖一座看似冰冷的雪山。而雪山並非無情，隻是積雪太深，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溫度，才能漸漸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柔軟的內裏。
    這條路，似乎還很長。而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和約定，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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