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江南，總是浸潤在一片濕漉漉的氤氳裏。金陵城外的棲霞山，更是被濃得化不開的晨霧籠罩，那霧氣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山林間，纏繞著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枝椏，遲遲不願散去。山徑濕滑，青石板路麵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青苔，踩上去軟滑而無聲。
    少年顧生，便是在這樣的清晨，獨自一人行走在這蜿蜒的山路上。他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身形清瘦，背上負著一個沉甸甸的竹製書篋。書篋邊緣已被磨得光滑，裏麵裝著他珍視的筆墨紙硯，以及幾卷翻得起了毛邊的經書。他的鞋尖早已沾滿了濕泥，青衫下擺也被路旁帶露的灌木枝椏勾出了幾道細小的裂痕，但他渾不在意，一雙清澈的眼眸隻堅定地望著山巔的方向。
    他此行的目的，是山頂那座據說已荒廢多年的古寺。有同窗傳言，寺中藏有一部珍貴的宋刻本《論語》，雖殘破，但字跡古拙，頗有神韻。對於顧生這般家境貧寒卻一心向學的書生而言，能借來親手抄錄一份，便是無上的機緣。為此，他天未亮便起身，踏著露水進山。
    山間靜謐，隻聞鳥鳴啾啾，更顯幽深。越往高處，霧氣愈濃，十步之外便難辨景物。顧生緊了緊書篋的背帶，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與泥土芬芳的濕潤空氣，正準備歇口氣再走。
    忽然，一陣腥臊的惡風毫無征兆地撲麵而來，裹挾著腐葉和某種野獸的濃烈體味，令人作嘔。顧生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隻見前方霧氣翻湧，一頭體型碩大的成年黑熊如同鐵塔般攔在了小徑中央！那黑熊皮毛黝黑發亮，一雙眼睛卻泛著不正常的、令人心悸的幽綠色光芒，死死地盯住了顧生這個不速之客。它低低地咆哮了一聲，腥臭的涎水從嘴角滴落，前掌猛地抬起，然後重重拍在地上！
    “轟！”
    一聲悶響，地麵仿佛都隨之震顫，周圍的落葉被震得簌簌落下。那龐大的身軀帶來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山嶽，瞬間將顧生籠罩。
    顧生隻是個文弱書生，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當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雙腿一軟，“噗通”一聲便癱坐在地。背上的書篋也隨之摔落，“嘩啦”一聲，裏麵的書籍、宣紙、筆墨頓時散落一地，潔白的宣紙沾染了泥濘，顯得格外狼藉。
    黑熊見獵物示弱，眼中綠光更盛，低吼著，作勢便要撲將上來！那血盆大口張開，獠牙森白，帶著一股令人絕望的死亡氣息。
    顧生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心中隻剩下無盡的恐懼與不甘。完了……
    然而，預想中的撕咬疼痛並未到來。
    就在黑熊即將撲至的千鈞一發之際，隻聽“錚——！”的一聲銳響，如同鳳鳴九天，驟然劃破了山間的死寂！
    那是一道極其清脆、帶著金屬顫音的利刃破空之聲！
    顧生猛地睜開雙眼，眼前的情景讓他瞬間呆住。
    隻見那頭凶悍無比的黑熊，竟已轟然倒斃在地，龐大的身軀還在微微抽搐。它的脖頸處，一道極細極深的劍痕正汩汩地向外淌著暗紅色的血液，將那一片土地都染成了深褐色。
    而在黑熊屍體旁，立著一位少女。
    她一身玄色勁裝，裁剪利落，緊緊包裹著她矯健而玲瓏的身段。墨色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銀簪高高束起，幾縷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前。她手中握著一柄樣式古樸的短劍，劍身狹長，寒光凜冽，此刻劍尖正有血珠緩緩滴落，在寂靜中發出“嗒…嗒…”的輕響。少女腰間掛著一個不大的竹製藥簍，因她方才的動作而輕輕晃動著，裏麵幾株帶著泥土的草藥隱約可見。
    她站在那裏，身姿挺拔如鬆，眼神清冷如秋夜的寒星，正淡淡地看向癱坐在地的顧生。山風拂過，吹動她玄色的衣擺，帶著一股混合著草藥清苦與血腥氣的特殊味道。
    “秀才，還能走嗎？”少女開口，聲音如同山澗敲擊冰棱，清越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顧生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方才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是這位突然出現的少女救了自己！他心中又是後怕又是感激，連忙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來，奈何腿腳依舊發軟，隻得扶著旁邊一棵濕滑的樹幹，勉強站穩。他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衫，對著少女深深一揖，聲音還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在……在下顧青瑜，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仗義出手，在下今日恐怕已命喪熊口！”
    少女隻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書籍紙筆，並未多言。
    就在這時，旁邊的密林中傳來一陣窸窣聲響，緊接著，三道身影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為首的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道童服飾，麵容玉雪可愛，此刻卻帶著緊張的神色，他手中還舉著一盞樣式奇特的琉璃燈，燈焰散發著柔和的白光，驅散了些許濃霧。他一眼就看到地上的黑熊屍體和狼狽的顧生，連忙問道：“這位公子，你沒事吧？剛才我們在附近就感覺到這頭熊身上有很重的妖氣，幸好來得及時……呃，看來是有人更及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持劍的玄衣少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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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一個同樣年紀、穿著淡綠色衣裙、氣質沉靜溫婉的少女蹲下身，伸出纖細的指尖，虛虛碰了碰黑熊的屍體，秀眉微微蹙起：“這熊……不對勁。眼神泛綠，氣息狂躁，像是被深山的瘴氣或是別的什麽邪穢之物迷了心智，才會如此反常地主動襲擊路人。”
    另一個體格壯實些、穿著粗布短打的少年則手腳麻利地幫顧生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書籍和紙筆，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泥土，憨聲憨氣地說：“顧大哥，你的東西，給！這山路看著就不太平，你要去哪兒？我們正好路過，可以陪你一段！”
    這突然出現的三人，自然便是霍恒、青娥與浩南了。他們遊曆至此，感應到山中異樣的妖氣，這才追尋過來。
    那玄衣少女冷眼瞥了霍恒三人一眼，尤其是在霍恒手中那盞琉璃燈和腰間的清心玉上停留了一瞬，語氣平淡無波：“你們是修仙的？”
    霍恒見她發問，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燈，又指了指自己胸前佩戴的清心玉，帶著點小驕傲地自我介紹道：“不錯！我是魯南青鸞殿的仙童霍恒！這兩位是青娥和浩南，我們專門四處遊曆，處理這些擾民的邪祟妖物！”
    玄衣少女聽完，臉上並無太多驚訝或敬畏的神色，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仿佛對此司空見慣。她不再多問，也沒有與霍恒三人攀談的意思，利落地將短劍收鞘，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她提起腰間的藥簍，轉身便要走。玄色的衣擺拂過地麵，不經意間掃過顧生那幾張沾染了泥濘的宣紙，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她步履輕盈迅捷，幾個起落間，那玄色的身影便已沒入濃霧與密林深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冷香。
    顧生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心中波瀾起伏，一時竟忘了言語。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少女清冷的身影、利落的劍術，都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浩南將整理好的書篋遞給顧生，打斷了他的思緒：“顧大哥，給，你看看少沒少什麽？”
    顧生回過神來，連忙接過，連聲道謝：“不少，不少，多謝小兄弟！在下是要去山頂的古寺……”
    霍恒拍了拍胸脯，接口道：“古寺啊，正好！這山裏不太平，我們送你過去吧，順便看看那黑熊發狂的源頭是不是在那邊。”
    顧生看著眼前這三位熱情而奇特的“小仙師”，又想起方才那神秘莫測的玄衣少女，隻覺得今日的遭遇實在離奇。他再次拱手：“如此，便有勞三位了。”
    四人稍作整理，便一同向著山頂古寺的方向繼續行去。濃霧依舊未散，山林靜謐，但經曆了方才的生死危機，這條山路在顧生眼中，似乎也變得有些不同了。而那玄衣少女驚鴻一瞥的身影，和她腰間藥簍裏那幾株不知名的草藥，也成了他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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