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雨佛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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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啟城的冬天,濕冷入骨。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著鱗次櫛比的宮牆飛簷,將這座煌煌帝都浸在一片陰鬱的暮色裏。細密的冷雨,無聲無息地落下,衝刷著朱漆剝落的宮門,在布滿青苔的石板路上匯聚成渾濁的水窪。
    西六宮最深處,毗鄰宮牆的“靜思苑”,是名副其實的冷宮。這裏住的,多是些早已被帝王遺忘或厭棄的妃嬪、犯錯的老宮人。空氣裏常年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木頭、劣質炭火和草藥混合的沉悶氣味。
    陸謙縮著脖子,將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雜役灰布棉襖又裹緊了些。寒氣還是像細針一樣,順著領口袖口往裏鑽。他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藥罐,腳步又快又輕地穿過荒草叢生的庭院,避開那些積水的坑窪。雨水打濕了他額前幾縷碎發,貼在清瘦而略顯蒼白的臉頰上。
    “福伯,藥熬好了。”他推開一扇吱呀作響、漏風的木門,低聲喚道。
    屋內光線昏暗,隻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土炕上,一個須發皆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蜷縮在打滿補丁的薄被裏,正是收留陸謙的老太監福伯。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仿佛要把肺咳出來,蠟黃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咳咳…謙…謙兒…回…回來了…”福伯渾濁的眼睛努力睜開一條縫,氣若遊絲。
    陸謙快步上前,將藥罐放在炕邊一個歪腿小凳上,熟練地扶起福伯,用枕頭墊在他背後。入手處,老人的身體輕飄飄的,骨頭硌得慌。陸謙心頭一緊,麵上卻不顯,隻溫聲道:“雨大,耽擱了一會兒。藥還燙,您慢點喝。”
    他用小勺舀起深褐色的藥汁,小心地吹涼,一勺勺喂給福伯。藥味苦澀刺鼻,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福伯吞咽得很艱難,大半順著嘴角流下,陸謙耐心地用一塊還算幹淨的布巾替他擦拭。
    喂完藥,福伯似乎耗盡了力氣,靠在枕頭上喘息,眼睛半闔著。陸謙收拾好藥罐,拿起牆角的掃帚,開始打掃這間不過丈許方圓的陋室。動作麻利而安靜。
    “謙兒…”福伯忽然又開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絲急切,“別…別去…那邊…佛堂…夜裏…不幹淨…”
    陸謙動作一頓,心頭微跳。福伯說的是靜思苑最西頭那間廢棄多年的小佛堂。據說前朝有位妃子在裏麵懸梁自盡,怨氣不散,早就被封了,平日裏連鳥雀都不願靠近。他前天夜裏被管事太監刁難,罰他去清理佛堂院子的落葉,回來後就有點低燒,被福伯看出來了。
    “您放心,活兒幹完了,管事沒再叫我去。”陸謙輕聲安撫,把地上的灰塵掃攏,“您好好歇著,別操心。”
    福伯似乎還想說什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最終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陸謙看著他枯槁的麵容,聽著窗外連綿不絕的冷雨聲,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福伯的病越來越重,僅靠他偷偷從禦藥房外流的藥渣熬的這點湯藥,根本無濟於事。他攢下的那點微薄月錢,連像樣的炭火都買不起幾斤。再這樣下去…
    他走到門邊,望著外麵被雨幕籠罩的、死寂的宮苑。遠處高聳的宮牆上,隱約可見巡邏禁軍火把的微光,那裏是另一個世界,充斥著權力與繁華,卻也更加危險。他隻是一個螻蟻般的冷宮雜役,連活著都如此艱難,又能改變什麽?
    一種冰冷的、名為絕望的情緒,像這冬雨一樣,一點點滲入骨髓。
    深夜。
    福伯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夾雜著痛苦的呻吟。陸謙躺在旁邊一張用木板搭的簡易床鋪上,毫無睡意。白天的無力感在黑夜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變成一種噬心的煎熬。
    他腦海裏反複回響著福伯那句“夜裏不幹淨”。恐懼?不,在這冷宮,活著的人比所謂的“不幹淨”可怕多了。他更怕的是福伯熬不過這個冬天,怕自己像那些無聲無息消失的雜役一樣,哪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被抬出去。
    一股強烈的、不甘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絕望的土壤裏瘋長。他需要力量,需要改變!哪怕隻是一根稻草!
    鬼使神差地,陸謙坐起身。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他看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濃。
    佛堂…廢棄的佛堂…管事太監忌諱的地方…福伯的警告…
    “不幹淨?還能比這吃人的地方更不幹淨嗎?”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如果…如果那裏藏著什麽呢?哪怕是前朝妃子留下的、能換點銀錢的舊物也好!隻要能救福伯!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製。強烈的求生欲和對福伯的擔憂壓倒了恐懼。他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像一道影子般溜出了屋子。
    冷雨打在臉上,刺骨的寒。陸謙貼著牆根,借著殘破廊柱和荒草的掩護,熟門熟路地摸向西頭。他對靜思苑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這是他生存的本能。
    廢棄佛堂的院門歪斜地半開著,上麵象征性的封條早已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子。院子裏雜草叢生,幾乎沒過膝蓋。佛堂本身不大,木門朽壞了大半,黑洞洞的門戶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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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謙的心跳得厲害。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稍稍冷靜。他從懷裏摸出火折子——這是他僅有的“貴重物品”,用力晃了晃,吹亮一點微弱的火苗。
    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前方。他側身,小心翼翼地擠進佛堂。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黴爛氣味撲麵而來。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倒塌的供桌,散落斷裂的木頭,破碎的瓦罐。蛛網如同破敗的簾幕,掛滿了梁柱角落。正中央,一尊蒙著厚厚灰塵、彩漆剝落大半、半人高的泥塑佛像歪倒著,半邊身子都塌了,露出裏麵的稻草和木架,臉上慈悲的笑容在搖曳火光下顯得詭異莫名。
    陸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環顧四周。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火折子燃燒的輕微劈啪聲,一片死寂。他壯著膽子,開始搜尋。角落,倒塌的供桌下,散落的雜物裏…除了朽木和碎瓷,一無所獲。
    失望和更深的寒意湧上來。難道真的什麽都沒有?隻是自己病急亂投醫的妄想?
    他不甘心地目光再次投向那尊破敗的佛像。視線落在佛像塌陷的胸口處,那裏露出一個黑黢黢的窟窿。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
    陸謙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踩著地上的碎木靠近。他用火折子往裏照去。窟窿不深,借著微光,他看到裏麵似乎塞著一個油布包裹,保存得相對完好!
    狂喜瞬間衝上頭頂!他強壓住激動,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到布料的質感。他小心翼翼地抓住包裹邊緣,用力往外一拽!
    “嘩啦…”本就脆弱的佛像胸口又塌陷了一小塊,帶下更多塵土。一個約莫一尺長、半尺寬的油布包裹被他成功取了出來!
    布包入手有些沉。陸謙的心跳如擂鼓。他顧不得灰塵,迅速解開包裹的係繩,一層層剝開防水的油布。
    裏麵沒有金銀珠寶。
    隻有一本薄薄的、顏色暗黃、邊角嚴重磨損的冊子。冊子的材質非紙非帛,觸手堅韌冰涼,帶著一種奇異的質感。封麵沒有任何字跡,一片空白。
    陸謙愣住了。一本書?一本破書?他冒著風險,難道就為了這個?
    巨大的失望幾乎將他淹沒。他煩躁地就想把書扔開。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呼喝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靜思苑的死寂,直直朝著佛堂這邊而來!
    “搜!仔細搜!那賊子受傷了跑不遠,肯定就在這附近!”
    “這邊!血跡往這邊去了!”
    “佛堂!快去看看!”
    火光和人影在院門外晃動!
    陸謙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糟了!是巡夜的侍衛!他們好像在追捕什麽人?自己深更半夜出現在這廢棄的禁地,懷裏還揣著這本莫名其妙的“贓物”…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被抓到,不死也要脫層皮!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就想把書塞回去,但侍衛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院門口!來不及了!
    電光火石間,陸謙的目光掃過佛像背後一處被倒塌梁木和蛛網掩蓋的、僅容一人蜷縮的狹小陰影。那是他之前清理院子時無意中發現的角落!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吹熄火折子,將油布胡亂塞進懷裏,一個箭步衝到佛像後,不顧一切地擠進那處狹窄的陰影裏,拚命蜷縮起身體,用一塊朽爛的木板勉強遮擋住自己。屏住呼吸,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
    幾乎是同時,佛堂那扇破門被“哐當”一聲徹底踹開!
    “火把!快!”
    “仔細搜!每個角落都不許放過!”
    “媽的,這鬼地方真晦氣!”
    幾支明亮的火把瞬間將破敗的佛堂照得通明。四五個身著禁軍皮甲、手持腰刀的侍衛衝了進來,粗暴地翻動著地上的雜物,踢開朽木。
    陸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牙齒都在打顫。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能聞到侍衛身上傳來的汗味和鐵鏽味。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內衫,緊貼在冰冷的後背上。
    “頭兒!有發現!”一個侍衛指著佛像塌陷的胸口,“這裏被人動過!剛扒開的!”
    為首的侍衛頭目小旗)走過來,臉色陰沉地檢查了一下那個窟窿,又用手撚了撚地上的新土:“剛走不久!媽的,追!”
    “這裏好像有血跡!”另一個侍衛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喊道。
    “追!他跑不遠!肯定還在靜思苑裏!分頭搜!”侍衛頭目當機立斷。
    腳步聲和呼喝聲迅速遠去,火光也移開了,佛堂再次陷入昏暗,隻有遠處傳來的嘈雜聲。
    陸謙癱軟在冰冷的陰影裏,過了許久,才敢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差一點…隻差一點…
    他顫抖著手,摸向懷裏那本冰涼的書冊。剛才侍衛的話在耳邊回響:“剛走不久…血跡…”
    難道…那個被追捕的“賊子”,也發現了這個包裹?甚至可能因為爭奪它而受了傷?自己是在替人背鍋,還是…撿了個天大的麻煩?
    恐懼之後,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混合著後怕和一絲詭異興奮的感覺,悄然爬上心頭。
    他低頭,看向懷中那本無字的、仿佛蘊含著不祥的暗黃冊子。
    在這冷宮最深沉的雨夜裏,他,陸謙,一個掙紮在生死邊緣的螻蟻,似乎意外地抓住了一點不屬於這個冰冷世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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