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燈下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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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如墨,沉沉地壓著眼皮。陸謙的意識在無底的深淵裏浮沉,每一次試圖掙脫,都被體內那如同萬蟻噬心、冰火交煎的劇痛狠狠拽回。枯榮真氣失控後的反噬,像無數把鈍刀在經絡裏反複刮擦,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起撕裂肺腑的痙攣。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逸出唇邊。他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隻能看到一片昏黃搖晃的光暈,還有頭頂低矮、布滿陳舊水漬印痕的房梁。濃烈的草藥苦澀味霸道地鑽進鼻腔,蓋過了塵土和血腥氣。
不是廢墟。也不是地牢。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渾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稍一用力,後背和髒腑的劇痛便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金星亂冒,喉頭又是一陣腥甜翻湧。他死死咬住牙關,才將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想死,就別動。”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沒什麽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陸謙艱難地轉動脖頸,循聲望去。
昏黃的油燈旁,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在簡陋的木桌前忙碌。青灰色的粗布衣裙,腰間用一根麻繩隨意係著,勾勒出幾分單薄。她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正用木杵在一個粗陶缽裏用力搗著什麽東西,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空氣中苦澀的藥味,源頭就在那裏。
是那個女醫師?蘇芷?
陸謙模糊的記憶碎片裏,閃過昨夜那冰冷地牢中,隔著柵欄遞進來的、盛著古怪藥液的粗陶碗。是她。
“蘇…蘇醫師?”陸謙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
搗藥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又恢複如常。“醒了?命挺硬。”她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是讚許還是陳述,“蝕心散的毒剛拔幹淨,枯榮真氣反噬又差點把你心脈震碎。能喘氣,算你造化。”
她轉過身,手裏端著那個粗陶缽,走到簡陋的板床邊。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約莫十七八歲,五官清秀,但眉眼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疏離和倦怠,像蒙了塵的明珠。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仿佛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看著陸謙,眼神平靜無波,像在看一件物品。
“把嘴張開。”
陸謙依言微張開嘴。蘇芷用一根削尖的細竹片,從缽裏挑起一小團墨綠色、散發著強烈辛辣苦澀氣味的黏稠藥膏,不由分說地塞進他口中。
那藥膏入口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極苦、極辣、還帶著強烈刺激性的味道在口腔裏轟然炸開!陸謙的身體瞬間繃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衝喉嚨。
“咽下去。”蘇芷的聲音毫無波瀾,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陸謙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他閉上眼,憑著驚人的意誌力,強行壓製住翻騰的胃液和喉頭的痙攣,將那團令人作嘔的藥膏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一股灼熱的感覺順著食道滑落,緊接著,是腹中如同點燃了一團火焰!這火焰並不溫暖,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冰火交織的刺痛感,與他體內肆虐的枯榮真氣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他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忍著。”蘇芷隻是冷冷地看著,仿佛對他的痛苦早已司空見慣,“這‘定脈膏’能暫時鎖住你體內亂竄的真氣,不讓它徹底撕碎你的心脈。藥性猛了點,但你沒得選。”
劇烈的痛苦持續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那股灼熱和刺痛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一種奇異的、被強行束縛住的沉重感和虛弱感。體內枯榮真氣的暴動似乎被一層無形的枷鎖暫時禁錮了,雖然那股撕裂般的痛楚依然存在,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失控地橫衝直撞。
陸謙大口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汗水已經浸透了單薄的裏衣。他艱難地看向蘇芷,聲音依舊嘶啞:“……謝…謝蘇醫師救命之恩。她…那個女子……”
“死了。”蘇芷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失血過多,髒腑碎裂,神仙難救。在你撞塌那堵牆之前,她就隻剩最後一口氣了。”她將粗陶缽放在一旁,用一塊布擦了擦手,“能撐到把消息告訴你,已是奇跡。”
陸謙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最後一絲微弱的火光,終究還是熄滅了。燈下黑,靜思苑枯井……這八個字,成了那神秘女子用生命傳遞出的最後遺言。他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粗糙的草席。
“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蘇芷的聲音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她指了指門外,“這裏是燈閣最外圍的‘癘所’,專門收容處理受傷或染病的低階白袍衛、雜役,或者……等死的人。你現在,是沈掌刑使親自下令送進來的‘重犯’。”
重犯?陸謙的心猛地一縮。王魁!
“沈厲?”他強壓下翻湧的情緒。
“嗯。”蘇芷走到窗邊,那裏釘著幾根粗木條,縫隙很小。她透過縫隙向外瞥了一眼,昏黃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兩個身著白袍的身影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門外不遠處的陰影裏,腰間的佩刀在燈影下泛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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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守著兩個巡風使,是沈厲的人。名義上是保護你‘養傷’,實際上……”蘇芷轉過身,清冷的眸子直視著陸謙,“你昨夜鬧出的動靜太大。王魁上報,說你勾結身份不明的刺客指那女子),意圖不軌,被他們撞破後,你施展邪功負隅頑抗,甚至不惜撞塌宮牆製造混亂,掩護同夥潛逃。”
陸謙的瞳孔驟然收縮。好毒的栽贓!勾結刺客,邪功拒捕,毀壞宮禁!任何一條,都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王魁這是鐵了心要把他釘死!
“沈厲…他信了?”陸謙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蘇芷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他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魁背後站著丙字房的總旗趙昆,而趙昆,是林鎮撫使那條線上的人。林鎮撫使和沈厲,在燈閣裏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派係傾軋!陸謙瞬間明白了。自己這個新入夥的“提燈卒”,昨夜的表現或許引起了沈厲的注意,但也同時成了沈厲對頭打擊他的一個絕佳借口!王魁的誣告,背後必然有趙昆甚至更高層人物的授意!沈厲把他丟進這癘所,派自己的人看守,既是保護防止王魁一夥趁機滅口),也是一種隔離和觀察。他陸謙,成了沈厲和對手角力的一個籌碼,一枚棋子。
“沈厲怎麽說?”陸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隻說了一句話,”蘇芷看著陸謙,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讓他活著,等我親自來問話。’”
活著……親自問話。
這五個字,字字千鈞。
活著,是沈厲目前對他的最低要求,也是他唯一的價值。而“親自問話”,意味著沈厲對王魁的指控並非全信,他要親自判斷陸謙的價值和真相。這既是機會,也是更凶險的考驗!沈厲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破綻。在他麵前,枯榮經的秘密、昨夜與那女子的關係、甚至他刻意隱藏的身世線索……都可能暴露!
陸謙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般壓在胸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體內的枯榮真氣雖然被藥力暫時禁錮,卻像一頭被鎖鏈束縛的凶獸,在枷鎖下焦躁不安地低吼,每一次掙紮都牽扯著脆弱的經脈,帶來陣陣隱痛。後背被碎石砸傷的地方更是火辣辣的疼。
“你的傷,”蘇芷的目光落在他被汗水浸透的裏衣上,那裏隱約透出滲出的血跡,“外傷敷了藥,死不了。但枯榮真氣的反噬,‘定脈膏’隻能壓製一時。下一次爆發,隻會比這次更猛烈。你的身體,撐不了幾次了。”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宣判。
陸謙沉默著,手指深深摳進草席的縫隙裏。劇痛、虛弱、強敵環伺、身份存疑、身負絕大秘密……還有這如同跗骨之蛆隨時可能爆發的功法反噬!每一條都足以將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絕境!比昨夜廢墟之下更令人窒息的絕境!
“為什麽救我?”陸謙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蘇芷。在這個如同墳場般的癘所,在這個人人避之不及的漩渦中心,這個年輕得過分、眼神卻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女醫師,為何要一而再地出手?她圖什麽?僅僅因為醫者的本能?
蘇芷迎著他的目光,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她走到桌邊,拿起那個裝著墨綠色藥膏的粗陶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缽沿。昏黃的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真正的情緒。
“我在這癘所,見過太多死人。”她的聲音很輕,飄忽得如同窗外滲進來的夜風,“有的死於刀劍,有的死於毒藥,有的死於疫病,更多的是死於絕望和背叛。”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落在陸謙蒼白的臉上,“你不一樣。你像一根被丟進油鍋裏的枯柴,明明下一刻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卻偏偏不肯安靜地化為灰燼,總想著……再燒出一點火星來。”
她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但話語裏卻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或者說,是一種觀察實驗品般的探究。
“枯榮經……很有意思。”她終於說出了那個詞,清冷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一種在枯寂中孕育毀滅,又在毀滅邊緣掙紮求生的力量……很矛盾,也很危險。我很好奇,你還能掙紮多久?下一次爆發,是徹底化為灰燼,還是……”
她沒有說完,隻是靜靜地看著陸謙,那眼神讓陸謙感到一種被無形之物穿透的寒意。
就在這時——
叩、叩、叩。
門外響起了三聲清晰而帶著某種節奏的叩門聲,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
看守在門外的巡風使立刻傳來恭敬的回應:“沈大人!”
陸謙的心髒猛地一跳!
蘇芷臉上那點細微的波動瞬間消失無蹤,重新恢複了那種冰冷的疏離。她迅速將粗陶缽藏到桌子角落的陰影裏,順手拿起一塊沾著汙漬的布巾擦了擦手,動作流暢自然。
吱呀一聲,那扇並不算結實的木門被從外麵推開。
門外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素白的錦袍纖塵不染,袍角用銀線繡著象征掌刑使身份的狴犴暗紋,在昏黃的燈火下泛著冰冷的微光。腰間懸著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刀,刀鞘烏黑,沒有任何裝飾,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煞氣。
沈厲背對著門外幽暗的光線,麵容在燈影下顯得半明半暗。他站在門口,並未立刻進來,那雙銳利如刀鋒般的眼睛,如同實質般掃過狹小肮髒的癘所隔間,最終精準地落在板床上氣息奄奄的陸謙身上。
目光深沉,帶著審視,仿佛要將陸謙從內到外徹底剝開。
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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