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錦州孤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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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前,錦州城。
城內氣氛肅殺,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李氏的族老們齊聚一堂。
城中幾位手握實權的主官亦在列,人人麵色鐵青。
他們圍坐一處,神色嚴峻到了極點,將各自手中最新的消息互通有無。
“軍中派出去的斥候,情況如何?”一位族老聲音沙啞地開口。
“十日已過。”答話的將官聲音低沉,“能僥幸活著把消息帶回來的,僅十數人。”
沒了沿著官道散布的官驛作為傳遞中轉支撐,派出去的傳令兵根本就無法完成超過百裏的傳信任務。
沿途的屍鬼數量與日俱增。
大多數野獸,就連成群的惡狼,在那些遊蕩的大群屍鬼麵前,也隻能夾著尾巴倉皇逃竄。
城外的環境,已經變得格外的危險。
現在每次出城聯係各處的哨騎,說是用命去豪賭,也毫不為過。
即便是改為五騎一隊,配備精良,也總有疏忽大意的時候。
馬會累,人也需要睡覺。
那些被迫荒廢的驛站裏麵,不僅沒有了可供換乘的馬匹,甚至可能藏匿著數量不明的屍鬼,危險程度不比野外低上多少。
縱然斥候們僥幸克服千難萬險,成功抵達了目的地。
可是,如果他們無法再將那裏的消息返程帶回錦州城。
那麽這一切的犧牲與努力,對於錦州城內的活人而言,都將毫無意義。
現在的錦州城,已經再也不敢輕易將寶貴的軍中精銳,派出去冒險“送死”了。
“錦州衛的轄區之內,各處村落已是十不存一。”
“附近的衛所屯堡,尚算完備,除卻幾處不幸失陷之地,大多尚在支撐。”
依山傍水原本是村落城鎮選址的絕佳地點。
隨著遼河的‘浮屍’被水流裹挾入海。
沿途的幾座千餘戶人家的小城,也沒了消息。
那些縣城中唯一能勉強稱得上兵力的,也僅僅是縣令府衙裏那百十號配著腰刀的三班衙役。
這點兒微不足道的人手,連貫穿縣城中心的河道都盯防不住。
那些沒有城牆保護的村子就更不必說了,早被屍潮吞噬。
隨著屍群的規模滾起了雪球,遼河沿途剩下的村鎮失陷就是必然。
還有幾座引了遼河水當護城河的衛所屯堡,也已經是成了毫無人煙的死地。
“這麽說來,外圍屯堡的狼煙預警,也已然是有了漏洞。”有人艱澀地說道。
那些屯堡內的李氏衛所將官,依然堅守在自己的駐地,和錦州城守望相助,他們最大的作用就是為錦州城提前燃狼煙預警。
眾人聞言,皆是無言。
還能說什麽呢?
為了這件事就出兵去收複淪陷屍口的屯堡,顯然有所不妥。
這些外圍屯堡的重要性,實際上也並不是缺它不可。
這時,錦州太守李仁孝緩緩開口。
“前日,太守府還陸續收到了山海關、沈陽、遼陽的飛鴿傳信。”
總算,倒也不全是壞消息,眾人精神略振。
這幾處重地的鴿舍還能使用,就意味著都還沒有失陷,或有轉機?
山海關既是聯通塞內塞外的重要門戶,也是人力難以攻克的軍事重鎮,其城牆近五丈之高,比錦州城防更為險峻高聳。
在必要時刻,如果錦州城失陷,山海關同樣是所有人心底最後的退路之一。
“信中說了什麽?”
一位李氏族老急切開口追問。
“朝廷……允許幽州、徐州、揚州、青州等地的官紳,自募鄉勇,保衛地方,以待朝廷大軍他日馳援。”
這幾乎等同於說,自司隸洛陽大穀關以南,旋門關以東的廣袤地區,朝廷給所有的地方勢力開放了鑄甲募兵的權限。
時局惡劣到了毫不在乎地方割據的可能危害,此舉不亞於飲鴆止渴。
似乎朝中大臣們,以此希冀於這些地方武裝能夠自己組織起來,將那如潮水般洶湧成群的疫屍,拖延在關東司隸地區之外。
朝廷甚至還通過水路,傳信給開封一帶的豫州軍鎮屯所。
命令他們沿黃河下遊扼守緊要關節,嚐試通過黃河天塹,來阻隔大規模屍群的直接北上。
“哼,盡是些廢話!”
一人忍不住冷哼出聲,語氣中滿是不屑與憤懣。
在場眾人,對此竟出奇的沉默。
這話雖有損朝廷威儀,可是在座之人,卻沒有一個開口反駁,反而心有戚戚。
有時,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這種天下糜爛的局勢下,根本就用不著所謂的朝廷“允許”。
他們這些真正直麵大批屍鬼蹤跡的地方,各地的官員們為了求得一線生機,早已在極力地募兵自保,別無選擇。
錦州城內,也已經在竭盡所能地征募兵員,分發府庫之中所剩無幾的兵器甲胄。
他們現在也隻能在心裏臆想,川蜀和關中地區的形勢或許還好。
尚未如東部這般,大片大片地蔓延淪陷於屍口,生靈塗炭。
如此一來,朝廷或許還有希望組織大軍收複失地。
......
說起遼陽和沈陽的信件,更讓人氣憤無奈。
李仁孝頓了頓,繼續說道。
“遼陽和沈陽,都希望我們能馳援一二......”
此言一出,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怒斥。
“全是些不切實際的空話、套話!”
“竟然還指望著我們錦州分兵去支援沈陽、遼陽?!”
“哼!我錦州精銳早已盡失,族中多少優秀子弟喋血他鄉,如今自保尚且岌岌可危……”一位族老捶著胸口,聲音悲憤。
平日裏,錦州城作為幽州李氏的大本營,確實兵力充裕。
城外長期有一營五千人的精銳營兵,在一名李氏總兵的帶領下拱衛駐紮,固若金湯。
然而,那一營精兵,早就已經被幽州牧劉安一同帶去了高麗,一起葬送在異國他鄉了,屍骨無存。
所謂的兵強馬壯,早已成了過眼雲煙的昨日黃花。
眼下錦州城內的兵丁,大多都是錦州守備官李恍彥麾下的衛所兵,戰力可想而知。
另外還有兩千餘人,是通過臨時募集民壯倉促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
這些人,守一守城牆或許還勉強湊合。
真要讓他們出城,和城外那些凶悍的屍鬼硬碰硬地野戰,那純粹就是白白送死。
不戰自潰也不是沒可能。
現在城中,最精銳的軍隊要數隸屬錦州太守李仁孝的一標人馬,算是太守的親兵營。
但也僅有一千人,是一營壓箱底的披甲精兵,也是當下李氏守城的底氣所在。
在這種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出城馳援,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絕無可能。
“哎——!”
一位族老長歎一聲,將話題拉回眼前。
“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就連城內的情況,也算不得好。”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錦州城內,西邊已有兩座坊市不幸陷落。
好在負責巡街的兵丁處置還算及時,當機立斷封閉了坊門,才沒讓災禍進一步擴大。
後來趕到的披甲精兵又一連斬殺了上百個可疑的染疫之人,勉強排除了疫情繼續擴散的危險。
現在那兩座被坊牆圍起來的坊市裏,依舊還關著成百上千的怪物,日日嘶吼不絕。
如何處理?
成了讓人頭疼的問題。
在城內縱火焚燒?唯恐火勢失控,反噬自身,引火燒身。
派兵強攻清剿?又恐怕傷亡過於慘重,得不償失,動搖根本。
就這麽一拖再拖。
最後隻能派兵在坊牆上嚴密值守,靠著長槍弓箭讓坊市裏的疫屍皆不得出,權當練兵,同時緩慢的消耗坊市內的屍鬼數量。
這個話題,也讓人無從接話。
誰也說不好為什麽會有攜疫者混入城中,防不勝防。
按理說,城門盤查如此森嚴,本不該出現這等致命的疏漏。
可是,隻要想一想大順官場早已爛到根子裏的腐敗,眾人心中又有一絲了然。
李氏族人在這偌大的錦州城中,也不可能事事麵麵俱到,親力親為。
或許,就是下麵的哪個不長眼的小吏,在查驗入城人員之時,為了些許好處而瞞天過海,放了不該放的人進來,也未可知。
畢竟,染疫者一旦被查出來就是死路一條。
多的是人願意散財解難,隻求能苟活一條性命。
結果就害慘了整座坊市中的百姓。
“族中的丁壯,都已召集起來了吧?”
一位族老看向李恍彥和李仁孝。
“營中……府衙以及府庫之內,積存的所有甲胄都已優先發放下去了。”
錦州守備官李恍彥澀聲答道。
“剩下的,也在催促匠人們趕製了。”
錦州太守李仁孝接著補充,語氣透著疲憊。
錦州城內,李氏族中隻要不是出了五服的男丁,包括那些忠心耿耿的家仆都已經發了刀槍。
李氏族地所在的城東坊市,更是早已徹底封閉,阻絕內外,以備不測。
這支總計不足千人的‘子弟兵’,已經是將門李氏最後的精華所在。
但是,族中輕易也不敢把他們派上一線,隻讓他們負責把守城東的李氏族地。
畢竟,沒了這些自家的嫡親丁壯,李氏主支跟就此滅族,恐怕也沒什麽兩樣了,根基盡毀。
......
良久,終於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聲音沙啞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樣子......各處援軍,怕是……指望不上了。”
“錦州城,已是孤城。”
“為今之計,不如……派人去聯係皮島衛、旅順衛的水師。”
雖然李氏在這兩衛之中沒有人擔任水師主官,可是一些百戶之類的武官還是有的,尚存人脈。
隻是調幾條船接人,應該能辦到,總是一線希望。
“若事態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便遣人紮製木筏,沿大淩河順流而下。”
“直至海河交匯的入海口,再由水師船隻接應。”
“如此,或可為我李氏,保留一絲血脈。”
海船終究有限。
屆時...錦州城內數萬軍民,絕無可能盡數逃脫。
甚至於就連李氏自家人也要拋棄大半。
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犧牲。
可是,若隻是帶上少量的青壯,讓李氏的血脈傳承不至斷絕......
倒也足夠。
之後不管是去皮島,還是輾轉天津衛,甚至是琉球,都還有希望......
“善。”
最終,主位那位最德高望重的族老緩緩點頭,一錘定音。
第二日,錦州城就有一支足足百人的騎兵出城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