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升鬥小民的乞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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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在大順權力階級底層的差役眼中,百姓有可欺和不可欺之分。
    他們到底如何評判?
    那就是宗族。
    一個農戶的背後,如果有一支宗族,那麽一般的小吏就會對這類百姓,敬而遠之。
    各村宗族在旱時搶水,為了一條河,一口井,往往不惜械鬥搏命。
    這些事隻是證明了這些本分的村民,在必要時也可以表現的很凶悍。
    那些還不是最重要的,遠達不到讓官吏忌憚小小草民的地步。
    差役們不想招惹到的對象,其實是那些村中宗族內的耆英,即年過六旬的花甲老人。
    在講究仁孝禮儀的華夏,尊老是曆朝曆代都會繼承的禮法。
    ‘孝’之一字在禮法中的分量實在太重。
    一旦鄉村宗族出動這些活寶去報官,就連管轄當地縣令的太守也可能被驚動。
    盡管報了官,也不代表他們就打的贏官司。可是這對官吏們來說,也意味著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不止如此。
    試問,如果地方宗族請出一位耆老,堵著差役家門咒罵。
    麵對這種無賴似的報複。
    差役是既打不得,又罵不得,甚至摸都摸不得。
    如果沒有宗族依靠,是個孤零零的外來戶,那就又是另一副光景。
    所謂村莊,大多都是一族一姓而居。
    外姓人也有,但一般數量較少,在村子裏也往往是個邊緣人。
    真出了事,本地宗族多半也不會給外姓人出頭。
    最後隻能去切身體會,什麽叫做‘小鬼難纏’。
    所謂的可欺之人,就是這種。
    ......
    對於被官府強行遷戶,填補塞外人口的倒黴蛋來說。
    唯一的好消息是,平日裏那些刮油水的差役不會再來了......
    但壞消息是,那些平日裏互不搭理的張氏村民,成了生啖食人的瘋子。
    而且,剛落戶的家,也不敢住了。
    遼東張家村,外姓人薛伍死死抵住房門,聽著外麵村子裏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和淒厲的哭喊。
    “我說別來,您老人家非要圖那二畝破田!”
    “結果可倒好,來遼東的半道上,您老就沒了。”
    “......獨留我一個在這兒受罪!”
    薛伍一邊發瘋似的咒罵著他那死在半路的爹,薛四。
    一邊手腳不停地翻找著家當。
    隻有這樣,他才能壓下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懼,讓自己抖若篩糠的身體勉強動起來。
    他要活!他想活!
    所以,他要跑。
    留在這兒遲早是個死。
    他可全看見了,被咬的人血濺了三丈遠,然後又跟沒事兒人似得站起來了......
    得跑的遠遠的,離那些食人的瘋子越遠越好。
    “一枚、兩枚...十三枚。”
    薛伍把銅板往布衣內襯裏一塞,目光掃過屋裏,尋找起了防身的物什。
    生鏽的鋤頭。
    帶上。
    耙犁......用不上。
    不帶。
    牆角的鐮刀。
    興許有用,帶著。
    之後拿上自家僅有的半袋米糧。
    薛伍趁著外麵怪物的嘶吼聲轉向了村子深處,猛地拉開門,推著他那輛獨輪小車,頭也不回地朝西邊逃去。
    這獨輪車還是他和他爹當初出關時候一步一步推來的。
    “多虧了他們……”
    回頭看了一眼冒起黑煙的張家村,薛伍頭一次對那些正在尖叫哭喊的張氏族人有了些許的感激之情。
    多虧了本村人的排擠,才能讓他這個外姓人住在人煙稀少的村口。
    也多虧了他們此刻的尖叫,吸引了所有瘋子的注意,才給了他逃命的機會。
    他在這兒了無牽掛。
    薛伍也不知道該逃去哪兒,逃出張家村,他就是流民了......
    但他心裏有個念頭,‘要往西,往南,一直回到家鄉。’
    他不走官道,專挑難走的山林小路,哪怕迷路,也比被吃了強。
    一切隻為了避開那些會傳染的食人瘋子。
    足足半旬,他可能才走了區區幾十裏。
    每一日,他看著自己袋中越來越少的米糧,那種越發焦躁的絕望逐漸籠罩心頭。
    直到,他看到了山腳下的一座官驛。
    那裏插著一麵‘李’字大旗迎風招展,還有升起的炊煙。
    有炊煙,就意味著裏麵不是生啖血肉的食人瘋子!
    孤寂的趕路,曾讓他有一種世上活人都死光了的絕望。
    那座官驛,現在就是生的希望!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花了兩個時辰才推車下山,踉踉蹌蹌地抵近了那座官驛。
    ‘有人?!’
    官驛高處,負責瞭望的屯卒第一時間發現了他。
    “伍長,林中有人影!”
    遇到問題,報告上官才是首選,自作主張往往出力不討好。
    很快,李順就帶著兩名持盾提刀的屯卒,來到官驛院門內的一側。
    砰……砰砰……
    薛伍不敢大聲呼喊,生怕引來不知藏在哪個角落的食人瘋子。
    可是,單是有節奏的敲門聲,還說明不了什麽。
    可能隻是屍鬼巧合之下發出的動靜。
    由於遲遲得不到回應。
    薛伍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著哭腔,貼著門縫懇求。
    “官爺!官爺!”
    “開開門,行行好!”
    “草民是良善百姓,求官爺收留,小人願做牛做馬報答恩情!”
    門內,李順聽著這清晰的求饒聲,基本可以斷定,外麵是個正常的活人。
    李順再次從士卒口中確認,門外隻有一人後。
    吱呀——
    院門開了一道縫。
    在薛伍滿懷激動的目光中,院門開了個小縫。
    他剛想往裏擠,冰冷的刀尖瞬間抵住了他的喉嚨。
    “大人,別!別!”
    那一刹那的冰涼,讓他從狂喜中驚醒,差點以為自己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窩。
    ‘這兒別不是哪個山大王豎的旗子吧?’
    薛伍其實壓根兒不認識那麵旗子上的‘李’字,他隻是覺得,能舉大旗的,應該是官兵。
    可不管心裏怎麽想,嘴上還是要解釋的。
    “小的是張家村的百姓,有戶帖為證!”
    一邊說著,薛伍一邊從懷裏掏出他的戶帖,遞進了門縫。
    “我沒瘋!!”
    “我不吃人!!”
    “不知官爺們還要不要人手,小的有一把子力氣,什麽都能幹!”
    天見可憐,再次和同類交談的喜悅和求生的欲望,讓薛伍一張口就停不下來。
    李順冷冷地打斷了他。
    “身上有傷口嗎?”
    薛伍一愣,隨即瘋狂搖頭。
    “沒有!絕對沒有!”
    李順這才接著提要求。
    “我隻提醒你一遍。”
    “如果你身上被咬了,那就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否則待會兒連全屍也不會給你剩下。”
    “要是沒傷口,那你就站在門外,脫光衣衫,轉上一圈。”
    對於男子,如此方法簡單直接。
    對於婦人,自然還有別的法子。
    “好!好!”
    薛伍沒有絲毫猶豫,三下五除二就將自己剝得精光,原地轉了一圈。
    在這種生死關頭,赤身裸體這種小事,他根本就沒有絲毫猶豫。
    “嗯,你可以進來。”
    “但我們得把你綁起來,一切等我們百戶大人回來發落。”
    “小人都聽大人您的!”
    門外的薛伍自無不可。
    此時此刻,不管這些官兵提什麽要求,隻要不是要了他的命,他都敢答應。
    笑話,他全副身家隻有一個獨輪車,十幾枚銅板,外加一根防身的破鋤頭,一身破布衣。
    除了這條爛命,薛伍壓根沒什麽可丟的。
    就算是給領頭的黑漢子侍寢......他好像也未必不能忍。
    ‘嘎吱...’
    院門一打開,他就悶頭推車往裏進,仿佛後麵有什麽在追他索命似得。
    ‘嘭!’
    推進院子的那一刻,厚重的木門在身後重重關上。
    突如其來的安全感,讓薛伍很是滿足沉醉。
    “不勞二位官爺費勁兒,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他主動伸出手,自己給自己套了個綁縛的繩環,再配合的任由兩個屯卒把他捆了個結實。
    最後被丟到了其他人隔壁的廂房。
    看樣子,他不是第一個跑來敲官驛院門的百姓,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