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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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煜正往返於高石堡和驛站兩頭,熱火朝天的搬運糧食的同時。
    遠在百裏外的幽州遼東重鎮,沈陽府。
    城頭之上,冷風呼嘯。
    風裏夾雜著兩種味道。
    一種是令人作嘔的屍臭,另一種,是更加刺鼻的金汁騷臭。
    兩種味道糾纏在一起,穢不可聞,令人作嘔。
    沈陽府太守張輔成,便站在這惡風之中。
    他一身官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往日威嚴的國字臉,此刻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東麵。
    那裏,本是遼河水係的一支——渾河。
    是大順東征軍賴以生存的後勤命脈。
    如今,它在守城軍民口中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屍河。
    河水中,一具具浮腫泛白的屍骸,正隨著波濤載浮載沉。
    它們沒有神智,沒有痛覺,隻知一味追逐著它們能夠看到和聽到的生者。
    它們伸出僵硬慘白的手臂,張開無聲嘶吼的嘴,向著河流兩側一切活物的氣息掙紮。
    一些動物饑渴難忍,冒險靠近正要飲水,霎時便被一隻探出河麵的手臂拽了下去。
    那不是河!
    那是從地府倒灌人間的忘川!
    “嗬……嗬……”
    一具屍鬼終於掙紮著爬上了淺灘。
    它拖著被河水泡得發脹的身軀,踉踉蹌蹌,似是要往西匯入城下那片灰壓壓的屍群。
    又多了一個。
    張輔成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已經麻木了。
    誰能想到。
    數月前,這條河還是東征大軍的運糧動脈,無數艘糧船浩浩蕩蕩。
    那時的大軍承載著大順朝堂上下的期望,奔赴鴨綠江畔,東征高麗倭奴。
    他張輔成,為了大軍的後勤調度,曾為此夙興夜寐,也曾為此意氣風發。
    可如今,生命線,變成了索命繩。
    它將上遊所有淪陷的村、縣,所有的死難者,變成吃人的惡鬼,源源不斷地送到沈陽城下。
    何其諷刺!
    “哎——!”
    張輔成長長地歎出一口濁氣,胸中滿是無力感。
    東征主帥劉安的預警信,他早就收到了。
    可信中預見,和親眼目睹,那完全是兩回事。
    “此等世道,為之奈何......”
    他喃喃自語。
    他對這讓人無所適從的狀況,隻覺得渾身無力。
    “如此......”
    “嗚呼,此真乃地府萬鬼顯世乎?”
    據傳,忘川河裏麵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它們終日掙紮咆哮,隻盼一朝登岸。
    今時今日的渾河,那宛如地府忘川河一般群鬼亂舞的景象。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倘若這不是人世的沉淪,恐怕便是地府的顯世。
    堅守保民,這四個字,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城中信鴿早已放絕,帶回的,卻是一封封來自遼陽、錦州等友軍言辭懇切的拒絕信。
    至於其他人轉告的,洛陽朝堂那份所謂的“募兵自保”之策……
    張輔成隻覺得可笑。
    卻也隻敢私下在心中怒罵一句,‘諸公欲仿東漢靈帝舊事乎?!’。
    除此之外,他好像什麽也做不了。
    ......
    沈陽城牆高三丈有餘,算得上是一座有數的堅城。
    共計有八座城門,東西南北各兩門。
    東側的兩座城門,更是早已用千斤閘石徹底封死,門後還頂上了塞門刀車,斷絕了一切內外交通的可能。
    隻因東城牆外,已經有不少渾河送來的屍鬼聚攏在此。
    原來,沈陽府的護城河,所引水源正是如今"屍河"的一處支流。
    ‘好在,城內糧草不缺。’
    張輔成低眉,在心中默默盤算著局勢。
    作為重要的中轉點,沈陽府前後積存了大量未來得及運出的糧草,甚至還有不少的衛所輔兵和民夫滯留。
    ‘民夫丁壯,也算充裕。’
    這給了張輔成很大的守城助力和底氣。
    ‘隻是缺了些精兵甲士,否則我定會嚐試去上遊阻塞河道......’
    早在屍鬼第一次順著渾河支流直入護城河後,他便令人掘土斷河。
    他麾下親兵營的兩千甲士和守城將士冒險出城,在奮力搏殺下,折了些人手,才成功阻斷了城外南北護城河。
    從而免去了被那些飄在繞城的護城河中的屍鬼,徹底阻斷沈陽府四方交通的困局。
    至於東側,由於是屍鬼登岸的重災區,張輔成未敢派兵直麵屍潮。
    他覺得,那樣做隻是讓人白白送死......
    如今,全城軍民的生計,全靠西門出入,伐木取水。
    城中水源靠著井水,倒也無虞。
    為了守城所需,城中水井的數量一直都不算少。
    ‘可是,若放任屍群一直積聚下去,它們遲早也能越過城牆。’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太守張輔成又令人架鍋,在東城牆上燒煮金汁。
    他們將每日全城軍民產出積存的醃臢溺物統一熬煮,如廢物利用般,從東城頭澆下。
    金汁味和城牆根下的屍臭味混雜,穢不可言。
    誤打誤撞之下,也確實有些成效。
    雖然屍鬼確實無生無死,燙傷燒傷都毫無意義。
    不過當頭顱要害被金汁澆頭,屍鬼也無從避免高溫對中樞神經的破壞力。
    腦子都被燙熟的時候,它們的肉體自然也就停息下來。
    當要害成了純粹的蛋白質,不管是再怎麽奇異的病毒或真菌,也無從驅使它們的身軀。
    至於火攻......
    先不談會不會把城牆燒裂,甚至是極小概率的塌陷。
    光是東麵的護城河,就注定了火攻對屍鬼殺傷有限。
    隨水而來的它們,渾身都是濕漉漉的。
    單就效率而言,把木料用來燒金汁,反倒要節省些。
    ‘城中油料有限,火攻不是長久之計。’
    不過另一方麵,護城河也確實限製了屍群的發揮。
    隻能說護城河的存在有利有弊。
    如果不考慮城內時不時出現的‘亂子’的話,沈陽府說不定能守上三年兩載也說不定......
    可這又真的能撐多久?
    張輔成很清楚,真正的危機,從來不隻在城外。
    外無援軍的消息,他一直死死瞞著。
    好在當下城中的守備一職空缺,當初的沈陽守備李毅,和東征軍一同去了高麗。
    現在守城兵將皆由他兼領,做事倒是少了些製衡束縛。
    可城中十萬軍民之中,還有太多人,在翹首期盼著朝廷王師的到來。
    而更可怕的……
    是城內時不時出現的“亂子”。
    ‘或許,沈陽府的陷落,不會是因為城外日漸匯聚的屍潮,也不會是因為斷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