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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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前,李煜去探望了那位駕車衝屍,臨危救場的老丈。
    ‘嘎吱——’
    “嘶——,是誰?”
    裏屋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帶著剛從疼痛中緩過神來的迷糊。
    老漢的精神好了許多。
    回到驛站後,有人給他灌下了一大碗麻沸湯,該換的藥,也總算是換上了。
    總算是不至於反複疼暈過去。
    他這個年紀,每次昏倒後還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兩說。
    “是我。”
    李煜的身影慢了半拍,才走入了老漢的視線。
    “嘶——!”
    看清來人,老漢渾身一震,竟下意識地就要掙紮起身。
    這個動作瞬間牽動了他滿身的傷口,劇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額頭瞬間滲出冷汗。
    李煜上前,幫著把他身子扶正,“傷成這樣,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
    “是,是...嘶——”
    老漢這才作罷,用完好的右手輕攏著打了夾板的左臂,身體在硬板床上笨拙地蛄蛹了幾下,才重新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呼吸順暢些的姿勢。
    那條率先落地的胳膊,斷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腿沒折,隻是些皮肉筋骨的拉傷,養養就好。
    “讓百戶大人您見笑了,見笑了。”
    老漢喘著氣,臉上擠出一絲歉意的笑。
    “小老兒隻能這麽躺著了,實在不能輕動。”
    李煜沒說太多,隻是伸手虛按一下,示意他放心躺著,這是獨屬於傷者和功臣的特權。
    “我記得,老丈是叫......李繼勝?”
    這個名字,是他特地找人問來的,又在腦中過了一遍軍戶名錄,才確認無誤。
    “小老兒確實是這個名。”
    李煜點點頭。
    既然姓李,那便不是外人。
    順義堡中的李姓,若非同宗,便是他祖父、父親輩收下的義子家丁,在此地繁衍出的後代。
    李煜擺擺手,顯然老漢不必繼續如此謙卑。
    憑他奔六的年紀,見官不禮也沒人會真的計較。
    “說起來,我倒是好奇。”
    “老丈當時是如何想到那般臨機應變的?”
    驅馬衝屍。
    這四個字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另一回事。
    這其中,不止需要對馭馬、駕車足夠的熟稔,更要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膽氣,和在電光火石間做出最優判斷的智慧。
    此三者缺一不可。
    眼前這位看似普通的老漢,絕不簡單。
    ......
    似乎是李煜的態度讓他放下了拘謹,老漢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追憶。
    “小少爺有所不知,小老兒以前,是您祖父的家丁。”
    稱呼的轉變,自然而然。
    從“百戶大人”,變成了“小少爺”。
    “其實,我本不姓李。”想到往事,老漢的神情難免有些惆悵。
    李煜來了興趣,枯燥壓抑的日子裏,聽聽別人塵封的往事,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消遣。
    “願聞其詳。”
    有人願意聽他聊自己的崢嶸歲月,老漢的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
    “當年,我家是青州的農戶,我是長子,旁人都叫我趙九,聽說是因我出生那年,是老皇帝登基的第九年。”
    “後來遭了災,地動,房子塌了,我娘當場就埋在了裏頭。”
    “熬不下去,先是賣地,後來幹脆當了流民。路上,我爹又把小妹賣了,換了口糧……”
    提起那個連樣貌都忘記的小妹,年過五旬的老漢,眼神裏依舊是化不開的難過。
    “小少爺您也知道,賣出去的娃......就是奴籍,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這也是即使再難再餓,他也始終沒被他父親賣掉的原因。
    家中傳承香火的男兒,不到最後一刻,自然是不甘心賣於高門。
    做了奴,那是斷了往後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路。
    ......
    “後來朝廷發榜,說是遷民實邊,去幽州,管飯,還分地。”
    “到了之後,才知道,是遷民添軍。”
    他們成了軍戶。
    聽著不錯,軍戶好歹是上等戶籍,理論上能和士人、農戶一樣科考。
    “說是分五十畝地,到手的,也就兩三畝活不下去的薄田。”
    “後來我才知道,遷來的難民人都還沒到,屬於他們的好地,就已經被分完了。”那張遍布溝壑的老臉,此刻皺得像一張揉爛的堪輿圖。
    “兜兜轉轉一大圈,等我爹死在流矢下,我這根趙家的獨苗,還是沒逃過賣身的命。”
    年紀還小,不賣了自己,反倒沒法活。
    他語氣一轉,又帶了些許慶幸。
    “好在,我命好。”
    “因為年紀小,筋骨還行,被小少爺您的祖父看上了。”
    “老爺心善,沒讓我入奴籍,而是收做義子,當了家丁。”
    李煜聞言,心中了然。李家的家丁,比起給高門大戶當奴仆,倒是要享福許多。
    除了需要上陣搏命以外,這些家丁過的日子,比大部分平頭百姓都要好得多。
    聽到這裏,李煜倒是有些不解,他幹脆問了出來,“按理說,既然是我祖父的義子,你如今......”
    為何李煜此前對他都沒什麽太多印象?
    而且既然他都改為李姓,不該混的這麽差,年過五旬還是個普通的軍戶老漢?
    起碼也該有個閑散差事給他養老。
    老漢歎了口氣,沉默片刻,才解釋道,“小少爺有所不知,我父親死前的念想,就是讓我別給趙家斷了根。”
    “後來,老爺戰死沙場,我身上也添了舊傷,實在打不動了。便鬥膽向少爺討了份恩賞。”
    李煜知道,他口中的“少爺”,是自己那個剛過世一年多的父親,李成梁。
    “我求少爺,按功許我二十畝地,再給我討個婆姨,還讓我能把兒子的姓,改回姓趙。”
    “少爺看我誌不在此,便都許了我。”自此,老漢就算是離了家丁的身份。
    老漢說到這裏,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感激。
    李煜沉默了。
    他終於明白,這看似尋常的忠誠背後,是兩代人施下的恩情。
    老漢駕車衝屍的那一刻,未嚐沒有報恩的心思。
    否則他是可以試試轉身就跑,也未嚐不能逃得性命。
    嘴上說是懼怕軍法。
    到了生死關頭,能夠真的克服求生本能的程度,仍是世所罕有。
    若沒有這份幾十年前就結下的善緣,老漢今日,又怎會甘願豁出性命,駕車衝陣?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這份恩同再造的恩情,比任何軍令、賞賜都更管用。
    收買人心這一塊兒,李煜都是跟在父親身邊的耳濡目染下學來的。
    看來,薑還是要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