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廟門,隔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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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隍廟既有道童,那便自有名姓。
    俗名僅修行自知,坊間百姓們隻知道,每日殿前灑掃的那兩個道童,一個叫明真,一個叫明心。
    至於雲棲道長,則會修完課業後,在前殿祭台旁,等著為上門的香客們解簽。
    在這城隍廟裏,他雖是盲道,平日行走卻也一點兒不生疏。
    這裏的每個門扇,這裏的每一步台階,這裏的布局,早就全記在了雲棲道人心裏。
    目雖盲,心卻愈明。
    耳猶在,遂心眼歸一,是故道法自然。
    修持道業,積攢陰功,待皮囊褪去,自有超脫之時。
    這,便是雲棲道人心底,曾經修持了數十年的道。
    ......
    “明真、明心,先做早課,再開廟門。”
    “是,師父。”
    廟中一老二少,基本就是這麽個相依為命的狀態。
    日日如此,雷打不動。
    等到早課完畢,廟門一開。
    兩個道童就該去前殿迎客掃潵,雲棲道人則會默默來到前殿台旁,修習靜功。
    動有動功,靜有靜功,合在一塊兒,才是完整的道功。
    要說,昨夜坊市間紛亂的動靜,確實是不小。
    但城隍廟乃方外之地,自有其運行規律。
    正所謂,‘晨時啟,放日遊神出,迎夜遊神歸。’
    又有,‘暮時閉,日遊已歸,夜遊早出,此乃陰司審案之時,生人勿擾。’
    不管有多大的亂子,總是如此。
    這既是修道的本分,也是朝廷對城隍廟供職之人的要求。
    哪怕隻是平平無奇的廟門,卻也象征著神與人的秩序,更關係著無知百姓眼中的安定與否。
    雲棲道人靜坐在蒲團上,繼續著他未完的早課。
    自從目盲下山之後,許多事做起來還是很不方便,好在有兩個弟子幫襯,他的精力反倒更能愈發的沉醉在修道課業當中。
    他自己的早課並沒有什麽長短之分。
    一直到第一位晨客到訪,雲棲道人才會結束早課。
    這一天,晨客來的極不尋常。
    “師父!師父!”
    先是兩名弟子驚慌跑回大殿,氣息淩亂,仿佛見了什麽天大的事情。
    “外麵街上好像是鬧了瘋病了!師父!”
    雲棲道人隻聽聲音,就知道這是明心。
    “滿地都是血,還有人剛一上街,就被大夥兒圍起來撲咬!”
    “師父,我們隻好把門重新關了,可現在該怎麽辦?!”
    這自然是明真。
    “哎——”
    “又是一場多事之秋。”
    雲棲道人想了想,繼續道。
    “明心、明真,去後殿取護身法劍,為師先在前殿守著。”
    “快去!”
    在雲棲道人的世界中,隻剩下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來幫他判別萬事萬物。
    詐屍也好,瘋病也罷,外物皆不得動其意。
    有了主心骨的兩個道童,匆匆朝後殿起居之處跑去。
    作為官家供職,他們也是允許持有刀兵的。
    這兒是遼東,是邊塞,戰火是此地永遠揮之不去的陰霾。
    “道長,道長!快開門!”
    天色漸明,北坊內的慌亂愈演愈烈。
    一些人是被追的慌不擇路,更有人是特意奔著城隍廟躲災而來。
    他們圍在廟門外,一如那驚弓之鳥。
    當有人叩門,喊出第一聲之後,便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時速。
    門開,可活。
    門若不開,則屍將至。
    為了不讓前殿等候的師父勞神,兩個道童抱著短劍後,便又徑直回到院門查看。
    就這一門之隔,也曾讓二人猶豫過片刻。
    他們本可默不作聲,權當廟中無人。
    “明心,應該開麽?不如先回去問問師父吧?”
    “明真,不開的話,他們會被瘋子咬死的吧?”
    這是一段簡短又無人可知的低語。
    可那一日,廟門終究還是開了的。
    隻不過,明心與明真本就年幼。
    待廟門一開。
    “門——!”
    “關門啊——!”
    他們的驚呼無人在意。
    眾人急入,被人流一衝,兩個道童頃刻就被擠回了前院。
    二人被人群撞開,隻急的團團轉。
    那麽,誰來關門?
    驚亂之中,根本沒人想到這個。
    他們隻顧逃命。
    兩個小小的道童起身後,不哭不鬧,隻努力地逆流而上,推抵廟門,試圖將之快些合上。
    “吼——!”
    尚有兩拳寬的門縫處,一隻染血的手臂,驟然探入。
    ......
    “啊!師父——!”
    在前殿等候的雲棲道人很快就聽出,這是兩個弟子的驚叫。
    發生了什麽?
    這念頭一轉而過,隨後他隻能聽見人群已蜂擁入殿。
    “快逃,快逃啊!”
    “它們追進來了!”
    殿中驚呼聲、啜泣聲、腳步聲,嘈雜到雲棲道人聽不到更遠的其他聲音。
    雲棲道人耳翼輕動,往前兩步,精準的扣住一個漢子的手腕。
    “敢問居士,我的徒弟們,怎麽了?”
    “不!快放開,快放開我!”
    被老道士扣住手腕的明明是個男人,聲音卻因恐懼而尖細的像個女子。
    但那看起來蒼老又瘦弱的手掌,此刻卻仿佛一副鐵鏈,教人掙不脫,甩不開,更推不動。
    雲棲道人問道,“居士稍安勿躁,不知貧道的兩個弟子,如何了?”
    “還請居士代為一觀,轉達於貧道。”
    漢子麵無血色,戰戰兢兢地回首望了一眼,隻見廟門大開,群屍堵塞,正大塊朵頤。
    這也是它們沒有很快追進大殿的緣故。
    這個時候,坊間‘食物’太多,而同類還太少。
    “道......道長,”漢子的牙關打著顫,聲音中更帶著哭腔,那一幕令他幾近崩潰,“被吃了,小道長們正都被分食啊!”
    雲棲道人呆愣當場,繼而長呼出一口氣。
    ‘呼——’
    “如此,居士逃命去罷。”
    他鬆開了手掌,放開了這位不知名姓的香客。
    “諸位善信,躲災可至後殿。”
    “貧道不才,亦略通拳腳,可護一方平安。”
    被今日一係列變故打了個措不及防的雲棲道人,無奈歎了口氣,心頭滿是錯愕的不真實感。
    但他於殿內,複又朗聲道。
    “善信者自入,任賊寇近吾!”
    一群沒頭蒼蠅般在主殿亂躲的坊間百姓,才後知後覺地從前殿偏房往後院逃去。
    內疚?自責?
    這一刻,枯立於祭台前,雲棲道人以灰白雙眸空洞地仰望城隍神像,心中暫且提不起這些想法。
    他搞不清,一夜之間,城中到底是發生了些什麽。
    但是......
    人死了,就不應該去考慮別的,他應當報仇才是。
    以直報怨!以暴製暴!
    直到這一刻,修心多年,雲棲道人才真正明悟了何為殺伐道。
    對於自幼清修的他而言,竟是第一次升起這麽強烈念頭。
    欲憑借自身積年苦練之功,去行那殺伐暴事。
    ‘吸——’
    ‘呼——’
    身為盲道,雲棲道人最明白,他隻有於殿內以逸待勞,方有勝機。
    尤其是殿中不能有那些人的驚呼拖累,擾亂他僅有的聽感。
    他靜靜調整氣息,提氣於丹田,渾身肌肉緊繃。
    ‘吃人嗎?’
    ‘那貧道就在這裏,盡可來吃上一吃。’
    ‘狂人觸之,皆可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