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日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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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將小風坡染成鐵鏽色時,風少正正跪在即將幹涸的溪床邊搓洗衣衫。夕陽的餘暉在他瘦削的輪廓上鍍了一層血色,十五歲的少年脊背瘦得像張拉滿的弓,每一次彎腰都仿佛要折斷似的。破舊麻衣下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一對折翼的翅膀,隨著搓洗的動作在布料下起伏。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的汙漬,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
溪水早在三年前就逐漸斷流了,如今隻剩大片大片龜裂的河床,裂縫像老人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地爬滿了整個河床。幾叢枯黃的蘆葦在晚風中瑟瑟發抖,發出沙沙的哀鳴,如同這個被榨幹希望的村莊最後的歎息。遠處,幾戶人家的炊煙稀薄得幾乎看不見,像是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煞孤星!幾個孩童嬉笑著將碎石扔進他的木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張員外家小姐的嫁衣。風少正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繼續沉默地擰幹綢緞。布料上金線刺繡的牡丹在手心留下細密的刺痛——這件本該今日過門的嫁衣,現在卻要隨它的主人一起獻給山賊。他想起昨天在村口看見張小姐時的樣子,那個總是笑眯眯給他糖吃的姑娘,眼睛腫得像桃子,卻還要強撐著笑臉安慰哭成淚人的母親。
兩名童女的名額在昨日就已經抽簽決定了,而今天......祠堂方向突然傳來銅鑼的悶響,那聲音沉悶得像是從地底傳來,驚飛了枯樹上最後一隻烏鴉。
王洛踩著曬穀場堆積的落葉奔來,腰間圍裙還沾著新鮮的麵粉,在暮色中白得刺眼:阿正哥!抽...抽簽開始了!少年從懷裏掏出半塊芝麻燒餅,焦脆的表皮刻意多裹了層糖霜,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誘人的光澤——那是王嬸獨有的安撫方式。風少正接過燒餅時,發現王洛的手在微微發抖,麵粉的痕跡在他掌心留下幾道蒼白的指印。
祠堂前的百年槐樹在風中簌簌發抖,枯葉像銅錢般嘩啦啦墜落。當村長略微抖動的手展開第一支血簽時,風少正三個字像滴進熱油的冷水,炸開一片如釋重負的歎息。
早該如此。趙婆娘用繡著符咒的帕子掩住口鼻,天煞孤星換全村平安,倒是他的造化。人群默契地讓出一條路,仿佛少年周身真有看不見的煞氣。風少正低頭走進祠堂時,看見神案上供著的送子娘娘塑像,金漆剝落的臉正對著他詭異地微笑。
李二狗尿褲子的腥臊味突然彌漫開來。這個李瘸子家的獨子癱軟在地,褲管下滲出深色的水漬。
原來第二根簽也已經抽出來了,“李二狗”赫然展現在圍觀村民的眼中。就在村長皺眉的瞬間,王洛突然掙開了父親鐵鉗般的手。十三歲的少年像頭小牛犢撞開人群,將瑟瑟發抖的李二狗拖倒在身後:我替李二狗去!王洛看向祠堂中的風少正,溫柔地說道,“阿正哥,我和你一起。”
祠堂內死寂得能聽見枯葉落地的聲響。王嬸的擀麵杖哐當落地,砸碎了滿地月光。風少正突然衝上前攥住王洛的手腕,觸到對方袖中硬物——那是他們去年在溪邊立誓時用的炭筆,筆杆上歪歪扭扭刻著同生共死。
不行!阿正的吼聲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幾隻受驚的蜘蛛慌忙從房梁縫隙中逃竄。兩個少年在祠堂中央撕扯著,像兩株根係糾纏的苦楝樹,阿正粗糙的手掌死死攥著王洛的衣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祠堂裏彌漫著陳年的香火味,混著少年們激烈爭執時噴出的白氣。
王洛的父親佝僂著背,像一截被歲月壓彎的老竹,他攙扶著早已暈厥的王嬸,粗糙的手掌不住地顫抖。去給山賊當奴仆?老兩口心裏明鏡似的,那分明是十死無生的結果。可就算逃得過今年,明年呢?後年呢?山賊年年都來,就像秋後的蝗蟲,不把村子啃幹淨決不罷休。王父渾濁的眼睛望向祠堂外灰蒙蒙的天,那裏飄著幾朵鉛灰色的雲,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聲長歎仿佛抽光了王父所有的力氣,他布滿老繭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祠堂裏突然響起的一聲悶響,王洛直挺挺地跪在了青石板上,膝蓋與石板的撞擊聲在空蕩的祠堂裏回蕩。
爹,我對不起你和娘。王洛的聲音哽咽著,喉結上下滾動,我知道這是我最任性的一次。他的手指深深摳進青石板的縫隙,指甲縫裏滲出血絲,可是你們也知道阿正哥......淚水在他眼眶裏打轉,在祠堂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
祠堂角落裏,風少正背靠著斑駁的牆壁,陰影遮住了他半邊臉。這個被全村人避之不及的孤兒,此刻正死死咬著下唇,鮮血順著嘴角蜿蜒而下。王洛抬起頭,目光穿過祠堂裏飄蕩的香火,聲音洪亮的使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阿正哥在這裏沒有任何親人,每個人都當他是瘟神。可爹你知道的,那年發大水,是誰冒死把困在河心的李寡婦背回來的?去年鬧饑荒,又是誰把自己最後半塊饃掰給村口要飯的老張頭?
祠堂外突然刮起一陣風,吹得破舊的窗欞吱呀作響,像是某種無言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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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王洛的話還沒說完,隻見二十匹黑馬踏碎暮光而來,馬鞍上懸掛的骷髏鈴鐺叮當作響。
山寨話事人腰間的雙魚玉佩折射著血色晚霞,當他展開染血的布囊時,幾顆新鮮的人頭滾落在曬穀場上——那是大沙村反抗者的頭顱。
還是小風坡懂事。山賊用刀尖挑起張員外兒媳的下巴,少女嫁衣上的珍珠墜子瑟瑟發抖。同時他又看向旁邊的另一位女娃,大聲笑了起來。
“不錯,不錯。我早就和當家的說過,小風坡的人是最識趣的了。”山賊咧開的嘴裏,蛀黑的牙齒間嵌著肉屑。
山賊頭目咧開滿口黃牙,滿意地揮了揮戴著銅環的粗壯手臂。鐵鏈頓時嘩啦啦作響,如同毒蛇吐信般纏上四個少年的手腳,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立刻激起一層細小的疙瘩。
風少正感覺鎖鏈上的倒刺刮破了手腕,溫熱的血珠順著鐵鏈的紋路緩緩下淌。他強忍著疼痛環視四周,身邊除了他們小風坡的四人,還有八個同樣被鐵鏈束縛的少年——不出意外的就是大風坡的四人和小沙村的四人。這些少年個個麵黃肌瘦,有的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有的則倔強地咬著嘴唇,把嗚咽聲死死壓在喉嚨裏。
十二個少年被鐵鏈串成一條蜈蚣般的隊伍,每走一步都會引發整條鎖鏈的震顫。風少正走在最前頭,沉重的腳鐐在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跡。他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單薄的身軀為身後的同伴擋住所有風雨。王洛緊跟在他身後,少年的手腕已經被鐵鏈磨出了血痕,卻仍固執地想要幫前麵的阿正哥分擔一些鎖鏈的重量。
隊伍最後,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男孩突然踉蹌了一下,整條人鏈頓時像被扯動的珠串般晃動起來,引來山賊們一陣粗鄙的哄笑。夕陽將少年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十二道影子在地上扭曲交疊,像一條傷痕,深深烙在這片養育了他們的土地上。
祠堂西頭,幾個婦人抱作一團,她們的啜泣聲像被掐住喉嚨的鳥鳴,斷斷續續地淹沒在塵土裏。東頭槐樹的陰影下,趙掌櫃的綢緞腰封勒出三層肥肉,他佝僂著背,將紅綢包裹的銀錠塞進村長袖中時,那截枯瘦的手腕竟顫抖得像個真正的老人。
都是為村子好啊...他渾濁的眼珠倒映著銀錠的寒光。
此刻風少正原本的家中,那件由百家布拚成的祈福衣在風中最後一次飄蕩。褪色的布條間突然崩斷一根細線,像某種預兆般輕輕地隨風飄落在祠堂前。
風少正踉蹌著被鐵鏈拽向前方時回頭望去,整個小風坡浸在落日的餘暉裏,茅草屋頂泛著鐵鏽般的暗紅,遠處未收割的麥田倒伏如潰敗的軍隊——這個養育他的村莊,此刻像極道正在結痂的醜陋傷口。
鐵鏈叮當聲中,十幾個少年的背影在殘月下漸漸模糊成剪影。小風坡村中,不知誰家點燃了慶賀交足的爆竹,碎紅紙屑混著未掃淨的穀糠紛紛揚揚,像一場遲來的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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