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戈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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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清越嘹亮的雞鳴,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厚重的夜幕。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幾縷微弱的晨光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簡陋的硬板床上,少年風少正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頭痛欲裂,仿佛頭顱內塞滿了燒紅的鐵釘,痛苦讓他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拽起,瞬間挺坐得筆直。冷汗已不是滑落,而是像剛從河裏撈起一般,密密麻麻地從額頭上、鬢角間、甚至背脊上爭先恐後地湧出,打濕了單薄的寢衣。
    “正兒醒了!快看,正兒他睜眼了!” 一聲沙啞而驚喜的呼喊驟然響起。守候在床榻旁的一名老婦人,臉上縱橫的皺紋瞬間舒展,綻放出難以言喻的激動光彩,一邊喊一邊踉蹌著衝向門外報信。
    不過幾息功夫,風少正身邊已呼啦啦圍滿了人——家仆、親隨,甚至早起灑掃的粗使婆子。雖然個個神情關切,溢滿了真真切切的驚喜,但此刻剛剛從未知深淵掙紮回來的風少正,隻覺得自己仿佛一隻被猝然拔掉羽毛丟進沸水裏的囚鳥,茫然四顧,被這密集的“關懷”圍裹得幾乎喘不過氣。
    與此同時,將軍府正廳內。
    年過半百的風老將軍端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腰背依舊挺直,那份馳騁沙場淬煉出的威嚴猶在,但此刻,他擱在扶手上的指節卻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自己下巴上參差的胡茬。神情焦灼得如同被架在火上烤,那份久經風浪的沉穩此刻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為兒子揪心揪肺的老父親的倉皇無措。
    一旁的老管家福伯,正一遍又一遍地拎著小巧的銅壺為將軍手邊的紫砂杯續水。滾燙的熱水注入杯盞又滿溢出來,在桌麵上形成一小圈水漬,他都恍若未覺。仿佛隻有這永無止境的添茶倒水,才能稍稍填補他心頭的無底空洞。
    “將……將……將軍!將軍!” 就在這時,一陣幾乎破了音的呼喊混合著踉蹌的腳步聲從廳外疾衝而至!一名身著簡樸行軍服、臉上還掛著塵土汗漬的漢子,旋風般闖了進來,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堅硬的青磚地上!他甚至完全忘記了這方廳堂內最基本的進退禮儀,整個人像剛從火線上退下來。
    “回……回稟將軍……少……少帥……少帥他……他……” 那漢子伏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氣喘如牛,巨大的驚喜和狂奔後的脫力讓他的舌頭如同打了結,怎麽也說不出下文。
    福伯眉頭微蹙,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站起來!好好說話!說過你多少次,在家裏,要稱‘老爺’和‘少爺’!”
    跪地的漢子——老爺將軍)的親兵王猛——仿佛被這話點醒了幾分,卻也隻是茫然地應了一聲,掙紮著爬起。他眼神慌亂地一掃,正好瞥見將軍手邊那杯福伯剛斟滿、還冒著嫋嫋白氣的茶水。那一刻,身體的燥熱、心裏的緊繃、喉頭的幹渴匯聚成一股不管不顧的衝動。他竟一個箭步上前,全然不顧那茶杯是誰的、更忘了看茶水溫涼,一把抓起杯盞,仰起頭,像渴了三天三夜的沙漠旅人般,“咕咚咕咚”一口氣將滾燙的茶水灌了下去!
    將軍風烈和福伯看著這熟悉又莽撞的一幕,竟隻是習慣性地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並未出言責備。顯然,這王猛平日裏就是個渾不吝的急先鋒性子,早習慣了。
    “嘶——嗬嗬……”
    王猛被燙得齜牙咧嘴,像被架在火上的青蛙,梗著脖子用力做了好幾個吞咽動作,喉頭劇烈滾動了幾下,才把那灼熱的滾油感勉強壓下去。喘了幾口大氣,他終於吐出了關鍵的字眼:“少爺醒了!”
    風老將軍那張緊繃的、寫滿了焦灼與驚恐的臉,如冰雪遇暖陽般驟然化開!一股巨大的氣流從胸腔深處猛地衝出,化作一聲長長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喘息。
    他下意識地看向福伯:“倒…倒茶……”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激動之下也有些磕巴。
    然而,福伯那永遠沉穩到令人心焦的動作在此刻顯得格外緩慢。風將軍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探身一把抓過桌上剛剛被王猛喝空的茶杯,自己提起那滾燙的銅壺就往裏倒。
    “算了!我自己來!”
    伴隨著一聲不耐煩的嘟囔,風將軍端起這杯剛滿的、熱氣蒸騰的茶水,如同將士臨陣時一飲烈酒的姿態,猛地將滾燙的茶水灌進了口中!
    “噗——!!!”
    “咳!咳咳咳……呸呸呸!!!!”
    茶水入口的瞬間,風老將軍臉色驟變,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猛地將一口滾水噴了出來!劇烈的咳嗽震得他魁梧的身軀都弓了起來,他吐著被燙得發麻的舌頭,一邊用力扇著風,一邊毫無顧忌地罵道:“真他娘的燙!”
    可罵歸罵,那劫後餘生的狂喜卻壓過了這點狼狽。他用衣袖狠狠抹了一把嘴角,被燙得嘶嘶作響的嗓子裏,竟然就那樣含含混混、不成調地哼起了一路征戰時常哼的俚俗小調,腳步輕快地往廳外走去,方向直奔風少正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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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伯站在原地,望著風將軍這孩童般毫不掩飾的欣喜雀躍,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意。然而當他的目光轉向還傻愣在原地的王猛時,又迅速斂去笑意,恢複了慣有的威嚴,不喜不怒,隻是沉聲丟下一句:“沒大沒小!”
    王猛縮了縮脖子,趕緊對著福伯憨憨一笑,撓了撓後腦勺,如同得了特赦令一般,“哧溜”一聲,動作麻利得像個泥鰍,飛快地竄出大廳,追趕老爺而去。
    那模樣,仿佛身後不是管家,而是能吞人的猛獸——很顯然,在這個將軍府裏,比起性情如火卻也爽直的老爺,永遠一板一眼、規矩森嚴的管家福伯,更讓他心頭發怵。
    此時的風少正茫然地環視著眼前一張張寫滿關切與欣喜的臉龐,隻覺得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撲麵而來。這些人是誰?這又是哪裏?他試圖理清思緒,可腦海中卻如同被投入了無數碎石的深潭,混沌一片。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強烈、如同鋼針攢刺般的劇痛猛地攫住了他的頭顱!他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捂住了太陽穴,眼前景物瞬間天旋地轉,色彩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與此同時,無數破碎的畫麵、聲音、氣味……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衝垮了他意識的堤壩!
    小風坡……溪邊洗衣……夕陽下的鐵鏽色……孩童的嬉笑與石子落水的聲響……王洛遞來的芝麻燒餅……祠堂前抽簽的銅鑼悶響……山賊猙獰的麵孔……冰冷的鐵鏈……雙魚湖詭異的暖意……祭壇的陰影……月季冰冷的眼神……李穆沉默的背影……以及那最終吞噬一切的、無邊無際的金光……
    這些記憶碎片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枯葉,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飛舞、碰撞、旋轉!
    “我……這是死了嗎?”
    一個荒謬而冰冷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在這片記憶的洪流中,他感覺自己像一葉孤舟,隨時會被徹底淹沒、撕裂。
    然而,更令他驚駭的是,在這些屬於“風少正”的記憶碎片間隙,竟夾雜著無數他完全陌生的景象!
    他看到了雕梁畫棟的府邸,看到了金戈鐵馬的戰場,看到了威嚴的將軍,看到了慈祥的老婦……畫麵中的主角,分明是他自己!可為什麽……為什麽他對這些經曆毫無印象?那份記憶就像一本被強行翻開、卻字跡模糊的書,明明主角是自己,內容卻全然陌生!
    這劇烈的頭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那撕裂般的痛楚和眩暈感迅速消退,隻留下陣陣虛脫般的餘悸。
    他大口喘息著,額上冷汗涔涔,視線重新聚焦。
    當他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周圍那些依舊圍攏著他、眼神殷切的人們時,一種奇異的變化發生了。
    眼前這些人的麵容、衣著、神態……竟開始詭異地、一點點地與他腦海中那些剛剛湧現的、屬於“另一個風少正”的記憶碎片重疊、融合!
    那個穿著粗布衣裳、麵容慈祥、此刻正緊張地攥著手帕的老婦人……她的眉眼、她眼角的皺紋、她擔憂的神情……
    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呼喚,衝破了理智的堤防,從他幹澀的喉嚨裏,帶著一絲茫然、一絲不確定,卻又無比清晰地溢了出來:
    “祖……祖母……?”
    這一聲呼喚,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
    那衣著樸素卻難掩典雅氣度的老婦人,渾身猛地一顫!她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眼睛,瞬間被洶湧的淚水盈滿!巨大的驚喜如同洪流衝垮了她所有的矜持與克製。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床邊,顫抖的手緊緊握住風少正冰涼的手,聲音哽咽著,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仿佛要將這失而複得的珍寶緊緊攥在掌心:
    “哎!哎!祖母在!祖母在這兒!我的正兒……祖母在……一直都在……”
    那滾燙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簌簌簌簌地落在風少正的手背上,也落在了他依舊混亂、卻仿佛被撬開了一絲縫隙的心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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