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簪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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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三十日·將軍府·午膳
    午時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頭頂那片倒懸海,在將軍府庭院投下斑駁、扭曲的幽藍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沉水香與菜肴香氣交織的奇異味道,卻難以驅散那份自天穹壓下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正廳內,一張寬大的紫檀圓桌旁,罕見地坐滿了人。風烈將軍端坐主位,甲胄雖卸,眉宇間卻凝著化不開的肅殺與疲憊,仿佛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風少正坐在他下首,麵色沉靜,眼神深處卻如寒潭,映照著窗外那片不祥的深藍。祖母坐在風烈另一側,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兒孫的慈愛,她不時看看風烈,又看看風少正,渾濁的眼中滿是滿足,顯然對府外那翻天覆地的劇變和懸頂之危一無所知。而最令人意外的,是坐在風少正對麵的母親。
    她今日褪去了素日裏常穿的素淨佛衣,換上了一身顏色稍顯溫潤的藕荷色常服,發髻也精心梳理過,簪著一支素雅的玉簪。這身裝扮,讓她身上那股常年縈繞的、近乎隔絕塵世的清冷疏離感淡去了許多。這是風少正記憶中,除了寥寥幾次年夜飯外,母親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坐在全家人的餐桌上用餐。即便是年夜飯,她也總是匆匆幾口,便以禮佛為由,悄然離席,回歸她那香煙繚繞的祠堂。
    菜肴精致豐盛,侍女們無聲地穿梭布菜。然而,席間的氣氛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小心翼翼的平靜。祖母興致頗高,絮絮叨叨地詢問著風少正的身體恢複情況,又念叨著府裏新來的小丫頭手腳麻利。風烈和風少正都默契地應和著,臉上擠出溫和的笑容,絕口不提那倒懸的血海、震天的巨響、毀滅的水柱,以及那如同喪鍾般懸在十月初一之上的“血神”索命令。
    “正兒,多吃些這個,”母親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日柔和許多,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她拿起公筷,夾了一塊燉得酥爛、色澤紅亮的紅燒肉,輕輕放到風少正麵前的青花瓷碟裏,“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她的動作自然,目光落在兒子臉上,那眼神複雜難辨,有久違的溫情,也有一絲極力掩飾的、更深沉的東西。
    風少正微微一怔,隨即恭敬道:“謝母親。”他夾起那塊肉,放入口中。肉質軟糯,醬香濃鬱,確實是記憶深處熟悉的味道。隻是這味道,此刻嚐來,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是啊,多吃點,補補身子!”祖母也笑著附和,又轉向風烈,“你也別光顧著看,快吃!這陣子……辛苦你了。”她指的是風烈連日來調兵遣將、安撫城防的辛勞,雖不知具體,但兒子眉宇間的凝重她是看在眼裏的。
    風烈端起酒杯,對著母親和妻子示意了一下,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娘,您放心。兒子在,這個家就在!天塌下來,有兒子頂著!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們一根汗毛!”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眼神銳利如刀,仿佛在向那無形的威脅宣戰。那話語,是說給母親聽的,也是說給在座所有人聽的,更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母親聞言,握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唇角勾起一抹淺淡卻異常溫婉的笑意。她放下筷子,拿起素白的絲帕,輕輕按了按嘴角,目光掃過丈夫、兒子,最後落在婆母身上,聲音比剛才更加柔和,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
    “好了,烈哥,”她第一次在家人麵前用了這個略顯親昵的稱呼,聽得風烈和風少正都心頭微動,“今日難得一家人坐在一起,莫談公事,莫論外憂。”她頓了頓,目光似乎有些飄遠,又迅速收回,落在滿桌佳肴上,“這世道……能得片刻安寧,已是上蒼垂憐。我們……好好吃頓飯,好好說說話,享受這……難得的時光吧。”
    她的話,像一陣清風,試圖拂去席間無形的陰霾。她主動為婆母布菜,輕聲細語地詢問老人家近日的起居;她甚至破天荒地詢問了風少正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比如書房新添的幾盆蘭花長勢如何。她的臉上始終帶著那抹溫婉的笑意,努力扮演著一個尋常的妻子、母親和兒媳的角色。
    然而,風烈和風少正何等敏銳?
    他們清晰地捕捉到,母親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決絕,是不舍,是深深的眷戀,還有一絲……近乎悲壯的釋然?她今日的溫婉與主動,像一層精心編織的薄紗,掩蓋著其下洶湧的暗流。她越是表現得輕鬆尋常,那份刻意便越是明顯。她有心事,而且,是關乎生死、關乎離別的大事。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點破。風烈隻是在她為母親夾菜時,默默地將她愛吃的清蒸鱸魚往她麵前推了推;風少正則在她詢問蘭花時,認真地描述著葉片的翠綠與花苞的形態。他們都配合著,維持著這頓午膳表麵上的溫馨與平靜,仿佛窗外那片倒懸的血海和即將到來的末日,真的隻是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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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頓飯,在祖母滿足的喟歎和母親刻意營造的溫情中接近尾聲。侍女們悄無聲息地撤下殘羹冷炙,奉上清茶。
    母親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再次掃過在座的親人,在那溫婉的笑容下,似乎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告別。她放下茶盞,緩緩起身。
    她對著婆母和風烈微微屈膝:“我……該回祠堂了。”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挽留的決斷。仿佛那香煙繚繞的祠堂,才是她此刻唯一的歸宿,也是她必須奔赴的戰場。
    風烈看著妻子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藕荷色的身影在幽暗的回廊光影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難以撼動的堅定。他沉默了片刻,大手重重地按在風少正的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
    “正兒,”風烈的聲音低沉而鄭重,目光追隨著妻子消失的方向,“今日……就別出門了。若得空……”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複雜,“去祠堂……多看看你母親。”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風少正心中所有的疑慮與不安。父親也感覺到了!母親今日的反常,那頓刻意溫馨的午膳,以及此刻毫不猶豫地回歸祠堂……絕非尋常禮佛那麽簡單!
    風少正站起身,對著父親深深一揖:“是,父親!”
    風少正步履匆匆,本想直接去祠堂看望母親。可想到剛吃過午飯,母親可能會小憩一會兒。便想著先回自己房間待會,再過些時辰去祠堂。
    然而,就在他即將推開自己房門的前一刻,目光掃過廊下陰影處,腳步猛地頓住。
    王洛。
    那少年正背靠著廊柱,微微弓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臉頰也跑得通紅。顯然,他是剛剛從家裏一路狂奔而來,連氣都沒喘勻。
    風少正眉頭微蹙,心中那根緊繃的弦被這意外的一幕輕輕撥動了一下。他壓下紛亂的思緒,走到王洛麵前,有一絲疑惑:“阿洛?你怎麽跑回來了?不是讓你在家多陪陪爹娘嗎?外麵不太平,你……”
    王洛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看到是風少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被點亮的星子。他直起腰,努力平複著呼吸,臉上擠出個笑容,但那笑容裏帶著點孩子氣的倔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阿……阿正哥!”他喘著氣,聲音還有點不穩,“我……我在家待不住!”他用力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眼神急切地看著風少正,“爹娘……爹娘他們……”他頓了頓,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鼓起勇氣說了下去,“他們說,既然應了將軍府的差事,做了少帥的侍從,那就得……就得有侍從的樣子!不能光想著往家跑,得……得盡忠職守!”
    他學著大人的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
    風少正靜靜聽著,看著少年那因奔跑而泛紅的臉頰,那努力挺直腰板、想顯得更可靠些的模樣,還有那雙清澈眼睛裏毫不掩飾的依賴和信任。心頭那團因母親而起的、沉甸甸的陰霾,仿佛被這少年純粹而熾熱的光亮,悄然驅散了一絲縫隙。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王洛臉上停留。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少年,看到了雙魚寨柴房裏那個瑟瑟發抖卻始終緊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看到了湖邊那個不顧一切撲向自己的身影,也看到了此刻這個因為“盡忠職守”和“不想離開”而氣喘籲籲跑回來的、已然將這裏視為歸宿的少年。
    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緩緩淌過風少正的心田。他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輕輕落在王洛略顯單薄的肩膀上,拍了拍。
    “傻小子。”風少正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得的溫和。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方在末世陰影下顯得格外珍貴的院落,又落回王洛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上:“你也是我的家人。”
    風少正直起身,目光越過王洛的頭頂,再次投向祠堂的方向。那抹溫情的暖意並未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更深沉的力量。前路依舊迷霧重重,危機四伏。
    但此刻,身邊站著這個將他視為依靠、也視他為家人的少年,風少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與守護的信念,從未如此清晰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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