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往事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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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傍晚,天色漸沉,鐵牙堡巨大的陰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如同一頭匍匐在山隘間的沉默巨獸。風少正繳納了比平日高出數倍的入城費後,才在守衛格外警惕、甚至帶著些許憐憫的盤查中,踏入了這座氣氛凝重的堡壘。
    與莫問城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截然不同,眼下的鐵牙堡內部,彌漫著一種近乎死寂的冷清。主幹道上空空蕩蕩,兩側的店鋪十有八九都緊閉著大門,有些甚至用粗木條進行了加固。零星可見的幾個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麵色惶惶,眼神躲閃,不敢與任何人對視,仿佛驚弓之鳥。一陣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雜物,更添幾分蕭索破敗之感。
    風少正沿著寬闊卻無人的街道向內城方向走去,沒走多遠,視線豁然開朗,緊接著,他的心也隨之一沉。
    隻見前方一片原本應是密集建築的區域,此刻已化作廢墟。而在廢墟中央,一塊巨大無比的漆黑巨石,如同猙獰的腫瘤,深深嵌入大地。它約莫三層酒樓之高,表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扭曲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詭異紋路,在傍晚黯淡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不祥的幽暗光澤。巨石四周的建築被摧毀得不成樣子,殘垣斷壁訴說著撞擊瞬間的恐怖力量。
    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從巨石上散發出來。風少正下意識地就想靠近一些,試圖看清那些紋路,探究其奧秘。他的右腳甚至不受控製地向前邁出了半步。
    “站住!蠢貨!你想幹什麽?!” 識海中,寅蒼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警告。
    風少正渾身一個激靈,猛然清醒過來,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剛才那一瞬間,他的心神竟有些恍惚,仿佛被什麽東西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
    “這石頭……有古怪!” 風少正心中駭然,立刻收斂心神,不敢再直視巨石。
    “何止是古怪!” 寅蒼的聲音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與忌憚,“離它遠點!這東西讓我非常不舒服!”
    風少正立刻內視識海,隻見平日裏多以他自身樣貌幻化出現的寅蒼,此刻竟已顯化出本體——一頭由幽藍色火焰構成的威嚴猛虎。它伏低身軀,對著識海外那巨石的方向,齜著鋒利的獠牙,喉嚨深處發出持續不斷的、充滿威脅的低沉咆哮,藍色火焰構成的鬃毛無風自動,顯得焦躁不安。這是風少正第一次見到寅蒼顯露出如此明顯的、如同野獸遇到天敵般的戒備狀態。
    風少正心中一凜,徹底明白了這塊天外之物的危險程度,連寅蒼這等存在都如此忌憚。他立刻移開視線,不敢再多看那巨石一眼,轉而將目光投向遠處。一隊身著鐵甲、手持長戟的堡內執戟士正巡邏而過,他們的臉色同樣凝重,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那巨石的方向。
    風少正快步上前,向其中一名看似隊正的執戟士拱手行禮,詢問道:“這位軍爺,請問霍淩山霍前輩的府邸如何走?”
    那隊正打量了風少正一番,便指了指內城一個方向,簡潔答道:“沿著這條主路一直往南,見到有青石獅子的巷口右轉,最裏麵那家便是。不過……”他頓了頓,語氣複雜地補充道,“霍公近日閉門謝客,你等若是無事,最好莫要打擾。”
    風少正謝過指路,不再耽擱,立刻按照指引,快步向城南方向走去。他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霍淩山。隨著夕陽最後一抹餘暉被遠山吞沒,鐵牙堡內的溫度仿佛也驟然降低,一種無形的壓抑感,隨著夜幕的降臨,開始從城市中心那塊詭異的巨石處,悄然彌漫開來。
    按照執戟士的指引,風少正穿過幾條愈發寂靜的巷道,最終停在了一處府邸門前。這霍府門庭頗為軒昂,青石壘砌的高牆,朱漆大門上銜環的獸首猙獰威嚴,門楣上懸著一塊烏木匾額,以遒勁筆力刻著“霍府”二字,隱隱透出一股昔日的崢嶸氣度。然而,與這氣勢不符的是,門前石階冷清,竟無一人值守,唯有兩尊石獅默然蹲守,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格外孤寂。
    風少正整了整衣衫,踏上石階,抬手握住冰冷的銅環,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叩門聲在寂靜的巷道裏顯得異常清晰,甚至帶起了些許回音。
    片刻沉寂後,門內傳來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戒備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板傳來:“門外何人?霍府近日閉門謝客,尊駕請回吧。”
    風少正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朗聲道:“晚輩風少正,奉家師之命,特來拜會霍淩山前輩。晚輩攜有家師親筆手書一封,懇請轉呈霍前輩閱覽。若霍前輩覽後仍執意不見,晚輩即刻離去,絕不敢多做叨擾,也好回稟家師,以全師命。”
    門內陷入了更長的沉默,仿佛裏麵的人正在權衡。風少正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及遠處街道上隱約傳來的、執戟士加快步伐巡邏的腳步聲——夜幕正在加速降臨。
    幾息之後,就在風少正以為對方會再次拒絕時,隻聽“吱呀”一聲輕響,那厚重的朱漆大門並未完全打開,隻是向內拉開了一道僅容一臂通過的縫隙。一隻布滿皺紋、指節粗大、顯然曆經風霜的男性的手,從門縫中伸了出來,無聲地攤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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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少正不敢怠慢,立刻從懷中取出師尊孫長老交給他的那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鄭重地放入那隻手中。手指收回,大門隨即悄無聲息地再次合攏,隔絕了內外的一切視線。
    等待,變得格外漫長。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最後的天光迅速消退,鐵牙堡被一片詭異的藍灰色暮靄所籠罩。空氣中,那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感愈發濃重,仿佛有無形的潮水正在從城市中心那塊天外巨石處彌漫開來,冰冷、粘稠,帶著一種侵蝕人心智的力量。風少正甚至能感覺到識海中,寅蒼所化的藍焰猛虎愈發焦躁不安,低吼聲不絕。
    就在風少正幾乎認定霍淩山不會見他,準備依照諾言轉身離開之際——
    “軋……軋……”
    霍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竟緩緩地、徹底地向內打開了。
    門內,一位身著深灰色布袍、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者出現在那裏。他麵容枯槁,眼神卻異常清明,目光在風少正身上一掃,帶著審視,卻並無惡意。他側身讓開通路,微微躬身,用蒼老而清晰的嗓音說道:
    “風公子,霍公有請。”
    風少正跟隨著引路的老者,行走在霍府幽深的庭院之中。府邸之內,與外界的蕭索並無二致,甚至更添幾分令人不安的寂靜。亭台樓閣、回廊水榭一應俱全,卻不見絲毫人氣。沒有灑掃的仆役,沒有巡邏的護衛,甚至連一點燈火人聲都聽不到,仿佛整座府邸隻剩下他與前方帶路的老者兩人。晚風吹過,卷起廊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更襯得周遭環境空曠得有些詭異。
    穿過幾重寂靜的院落,老者終於在一處燈火通明的主廳前停下腳步。他側身示意風少正入內,自己卻並未跟隨,隻是在風少正踏入廳堂後,無聲地頷首向主座方向致意,隨即迅速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回廊深處,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會沾染上什麽不祥。
    風少正收斂心神,抬眼望向廳內。隻見主座之上,端坐著一位男子。此人身材極為健壯魁梧,肩背寬闊,即使坐著也透出一股淵渟渟嶽峙的沉穩氣度。他麵容剛毅,線條如刀削斧鑿,看上去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一頭烏發卻已夾雜了大量醒目的銀絲,昭示著歲月與風霜的洗禮。他身著武將日常所穿的玄色素服,並無過多裝飾,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在他左側,則侍立著一位身著錦緞華服、氣質略顯精明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風少正。
    風少正不敢怠慢,上前幾步,來到廳堂中央,對著主座之人躬身,鄭重地行了一個晚輩禮:“晚輩風少正,奉家師之命,特來拜見霍淩山前輩。”
    主座上的男子——霍淩山,目光如電,在風少正身上掃過,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內裏。他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隻是微微頷首,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師侄不必多禮。我與你師尊,是老相識了。”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點說不清是感慨還是揶揄的意味,“落劍門的信,前幾日我便收到了。隻是沒想到,你這小子還真有膽量,在這個節骨眼上闖進鐵牙堡。這堡裏如今的狀況……我是該誇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該罵你不知天高地厚,蠢得可以?”他說著,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近乎苦笑的笑意。
    風少正挺直腰板,目光澄澈,不卑不亢地回應道:“晚輩既領師命,前來拜會前輩,自當竭力完成。前方縱有險阻,亦不敢半途而廢,以免辱沒了家師的聲譽。”
    霍淩山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並未立刻回應風少正,而是微微側過頭,對侍立在旁的華服男子說道:“如何?可與青兒有幾分相像?”
    那華服男子聞言,臉上也浮現一抹複雜的笑意,點了點頭,聲音平和卻帶著肯定的意味:“這認定一事便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脾性,確實……不遑多讓。”
    霍淩山轉回頭,重新看向風少正,眼神中的審視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的感慨。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似歎似笑:“真是沒想到啊……一百多年了,孫老頭那個倔脾氣,居然又肯收起徒弟來了。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小子又被他坑了。”他話鋒一轉,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緊緊盯住風少正,問道:“既然如此,你師尊讓你來之前,可曾告訴過你……‘霍青’是誰?”
    風少正心中一凜。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然,他自然知道霍青是誰。然而,不知為何,麵對霍淩山那深邃而帶著某種沉重期盼的目光,風少正心中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隱瞞或敷衍之意,一種莫名的、發自心底的信任感油然而生。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肯定:
    “回稟前輩,家師曾提及,霍青乃晚輩二師兄。”
    話音落下,廳內有一瞬間的絕對寂靜。
    霍淩山魁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悄然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那洪亮的聲音竟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與低沉,仿佛每個字都承載著千鈞重量:
    “霍青,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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