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宮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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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煎熬,轉瞬即逝。太後宮宴之日,終是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緊繃感中到來。
    蕭鏡璃換上宮中送來的、比上次更為素淨莊重的靛藍宮裝,發髻綰得一絲不苟,隻簪一枚樣式古樸的銀簪,薄施脂粉,掩去眼底的青黑與憔悴,卻掩不住那份深植於骨髓的驚悸與戒備。
    秋紋親自前來檢視,目光如刀,在她身上逡巡良久,確認無誤,才冷聲道:“今日不同往日,慈寧宮內皆是貴胄元老,一言一行皆關乎王府顏麵,更是關乎你的性命。謹記規矩,奏好你的曲子,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若再出半分差錯…”她未盡之語中的殺意,冰冷刺骨。
    “奴明白。”蕭鏡璃垂首應道,聲音平穩無波,袖中的指尖卻已掐入掌心。
    馬車再次駛入那巍峨肅穆的皇城,這一次,卻並非前往錦華宮,而是駛向更深、更幽靜的西內苑。慈寧宮坐落於此,紅牆黃瓦,氣勢恢宏之餘,更添幾分曆經歲月的沉穆與威儀。宮門外守衛森嚴,氣氛遠比貴妃宮宴時更為莊重肅殺。
    蕭鏡璃垂首跟在引路宮女身後,穿過重重殿宇,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檀香,壓下了所有塵世的喧囂,隻餘下腳步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的輕微回響,以及自己那無法完全抑製的、過速的心跳。
    她被引至正殿側麵的紗幔之後,那裏已安置好琴案箏架,另有幾位同樣被選中的樂伎靜候在側,人人屏息凝神,麵色緊張,不敢有絲毫交談。
    透過紗幔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殿內的景象。主位空懸,下方兩側紫檀木雕花椅上,已端坐著數位身著繁複誥命服、頭戴珠翠、氣度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皆是宗室中有封號、有威望的老王妃、老太君。她們低聲交談,聲音平和,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宮女太監們垂首侍立,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這份沉靜。
    與貴妃宮宴的綺麗慵懶相比,此處的氛圍更顯凝重端方,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蕭鏡璃的心髒沉了下去。在這樣的場合,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她原先那點微弱的、試圖傳遞信息的念頭,顯得何其可笑且危險!任何一絲異動,都可能被無限放大,引來滅頂之災!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神。無論如何,必須先安然度過這場演奏。
    不多時,殿外傳來清脆的淨鞭之聲,殿內瞬間徹底安靜下來,所有老婦人均起身垂首。
    太後駕到。
    一位身著明黃色鳳紋常服、頭戴點翠鳳冠、麵容慈和卻目光銳利的老婦人在宮人的簇擁下緩步走入,儀態萬方,不疾不徐地於主位落座。眾人行禮問安,聲音整齊劃一。
    “都起來吧,今日不過是老姐妹幾個聚聚,說說話,聽聽曲,不必拘禮。”太後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
    宴席開始。精致的素齋茶點流水般奉上,老王妃們輕聲談笑,話題多是些養生之道、佛經義理、或是兒孫趣事,氣氛看似融洽祥和。
    輪到奏樂時,蕭鏡璃與其餘樂伎一同起身,走到紗幔前,屈膝行禮,然後退回琴案後坐下。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琴弦,蕭鏡璃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全部心神沉入那指定的、平和到近乎單調的《普庵咒》中。她不敢有絲毫個人情緒流露,指法精準,節奏平穩,將一曲佛門清音奏得中正平和,無欲無求,完美地融入了這殿中沉靜的氛圍,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演奏傀儡。
    一曲奏罷,殿內傳來幾聲淡淡的讚許。太後似乎也微微頷首。
    蕭鏡璃垂首退回原位,後背已是一層薄汗。第一關,算是過了。
    接下來是另一位樂伎的簫曲《清心謠》,簫聲清越悠遠,更添幾分空靈靜謐。
    蕭鏡璃低眉順眼地靜坐著,目光卻不敢有絲毫鬆懈,用極隱蔽的角度,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殿內那些老王妃。她在尋找,尋找任何一絲可能的…希望。
    她的目光掠過一位位雍容華貴的老婦,最終,在右側靠前的一位老王妃身上微微停頓。那位老王妃穿著絳紫色繡瑞鶴紋的誥命服,發髻銀白,梳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眼神平靜如水,卻透著一股曆經滄桑後的睿智與沉靜。她並未過多參與交談,隻是靜靜聽著,偶爾端茶輕啜,姿態優雅從容。
    蕭鏡璃的心髒微微加速。她記得父親生前偶爾提及,宗室中有一位信陽老王妃,出身清流,極有見識,且…與已故的慕容老禦史慕容淵的祖父)夫人是手帕交,關係匪淺!
    會是她嗎?
    就在蕭鏡璃心神微動之際,那位老王妃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目光若有似無地朝紗幔方向掃了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紗幔,看到其後隱藏的緊張與不安。
    蕭鏡璃立刻垂下眼睫,心髒狂跳。
    此時,《清心謠》奏畢。太後含笑對那位絳紫色宮裝的老王妃道:“信陽王妃,你素日最愛禮佛,聽著可還入耳?”
    信陽王妃!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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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陽王妃微微欠身,聲音溫和舒緩:“曲子是極好的,清心淨耳。隻是…”
    她話音微微一頓,目光再次似無意地掃過紗幔,繼續道:“隻是這慈寧宮殿宇深遠,簫聲雖清,傳至此處未免有些單薄了。倒是方才那琴音,沉厚些,更能壓得住場。”
    太後聞言笑道:“你這老耳朵倒是挑剔。既如此,便讓那彈琴的丫頭,再奏一曲沉穩些的佛樂便是。”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再次聚焦於紗幔之後!
    蕭鏡璃的心髒驟然縮緊!機會!信陽王妃在給她製造機會!她是無意的?還是…
    不容她細想,引路宮女已上前低聲道:“璃娘,太後有令,再奏一曲。”
    “是。”蕭鏡璃壓下狂跳的心,再次走到琴案前坐下。指尖再次撫上琴弦,卻已是一片冰涼汗濕。
    奏什麽?指定的曲目已奏完。再奏《普庵咒》?太過重複。奏其他?萬一不合時宜…
    電光火石間,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闖入她的腦海!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撥動了琴弦。
    響起的,並非任何熟悉的佛樂,而是一段極其古奧、低沉、甚至帶著幾分悲愴蒼涼意味的曲調!旋律並不複雜,卻有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仿佛來自極其悠遠的年代,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沉痛與堅守。
    這是…《孤竹操》!相傳為前朝一位忠臣被囚於孤竹館時所作,暗喻氣節與冤屈!這是一首極其冷僻、幾乎失傳的琴曲!是她幼時纏著父親,在他書房一本殘破古籍中學到的!父親曾說,此曲悲音過重,非心誌堅毅者不能解其意,讓她少彈…
    她此刻奏出此曲,無疑是驚天冒險!一旦被識破其中意味,便是大不敬之罪!
    琴音一起,殿內原本祥和的氣氛似乎為之一滯!幾位老王妃眼中露出詫異之色。連太後也微微蹙起了眉頭。
    蕭鏡璃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卻穩如磐石,將那份孤憤與蒼涼,透過琴音,一絲絲傾瀉而出。她不敢抬頭,全部心神皆沉浸於琴曲之中,仿佛在與冥冥之中的父親對話,在與井下絕望的慕容淵共鳴!
    風險巨大!但她必須賭!賭信陽王妃的見識與立場!賭這曲中的隱晦訴求,能被聽懂!
    琴音在沉穆的大殿中回蕩,與周圍的檀香和奢華格格不入,帶來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寂靜。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卻無人出聲。殿內落針可聞。
    蕭鏡璃伏地叩首,渾身已被冷汗濕透,等待最終的審判。
    良久,上方傳來太後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這曲子…倒是別致。哀家從未聽過。是何曲目?”
    蕭鏡璃心髒幾乎停止跳動,聲音因極度緊張而嘶啞:“回太後,是…是一首古曲殘譜,名為…《竹館吟》,取‘竹報平安’之意,奴…奴技藝粗淺,未能奏出其祥和本意,請太後恕罪!”她急中生智,篡改了曲名和寓意。
    “《竹館吟》?”太後沉吟片刻,未置可否。
    就在這時,信陽王妃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寂:“曲子雖古拙,倒也有一番沉靜氣度。這丫頭指法還算穩當,隻是火候差了些。依老身看,倒也不必苛責。”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仿佛隻是隨口點評,卻巧妙地將那可能引燃的危機悄然化解。
    太後似乎被她的話帶偏,不再深究曲意,隻淡淡道:“罷了。賞。”
    “謝太後!謝王妃!”蕭鏡璃如蒙大赦,叩首謝恩,退回紗幔之後,幾乎虛脫。後背的衣衫早已濕透,緊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信陽王妃…她聽懂了!她一定聽懂了!她在幫她!
    一絲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希望之火,終於在她冰冷的心底點燃!
    宴席繼續,她卻再也無法平靜。她偷偷望向信陽王妃的方向,隻見她依舊平靜地品著茶,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然而,就在宴席將近尾聲,宮女們開始撤換茶盞之際,信陽王妃身旁侍立的一位年紀頗大的嬤嬤,在接過宮女奉上的新茶時,手腕幾不可查地微微一抖——
    “啪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那隻精美的官窯瓷盞竟脫手滑落,摔在光潔的金磚上,頓時四分五裂,茶水四濺!
    “奴婢該死!”老嬤嬤嚇得立刻跪地請罪。
    殿內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信陽王妃眉頭微蹙,輕斥道:“毛手毛腳!驚擾太後雅興!”
    太後擺擺手:“無妨,不過一隻杯子。收拾了便是。”
    宮女太監連忙上前收拾碎片,擦拭水漬。
    混亂中,無人注意,一片飛濺的、較小的碎瓷片,恰巧滑過紗幔的縫隙,無聲地落在了蕭鏡璃身前的琴案之下。
    蕭鏡璃的心髒猛地一跳!她目光飛快地掃過那片碎瓷,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那白瓷碎片的內壁上,竟用極細的、幾乎與瓷色融為一體的墨線,勾勒著一個極其簡易的圖案——那是一隻…被三道鎖鏈纏繞的玄鳥!
    玄鳥!是慕容家的家徽!三道鎖鏈…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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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信陽王妃給她的回應!用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慕容淵的處境!她在告訴她,她知道他身陷囹圄!
    巨大的激動和震驚讓蕭鏡璃幾乎無法呼吸!她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趁著眾人注意力仍在殿中,極其快速而隱蔽地彎腰,用寬大的袖袍拂過地麵,將那片碎瓷卷入袖中!
    動作輕巧,無聲無息。
    當她重新直起身時,殿內的混亂已平息,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宴席終了,眾人叩謝恩典,依次退下。
    蕭鏡璃隨著其他樂伎退出慈寧宮,腳步虛浮,袖中那片碎瓷卻如同烙鐵般滾燙,熨帖著她冰冷的手臂,也點燃了她幾乎死寂的心。
    回到馬車,獨自坐在黑暗中,她緊緊攥著那片碎瓷,指尖描摹著那鎖鏈的紋路,淚水終於無聲滑落。
    希望雖微,卻已降臨。
    然而,她並不知道,在她馬車離去之後,慈寧宮高高的玉階之上,晟王李縉的身影自廊柱陰影中緩緩步出。他負手而立,目光幽深地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身旁,一名心腹太監低聲道:“王爺,信陽王妃那邊…”
    李縉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微微眯起眼,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芒。
    “魚兒既已咬鉤,”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玩味的冰冷,“便看看…能撈出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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