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遼東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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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經略使府,西側,傷兵營。
    一股子血腥味、草藥味和腐爛的皮肉味混在一起,像一塊濕透了的抹布,死死地捂在人的口鼻上。
    馮淵麵無表情地走過一排排地鋪,腳下是呻吟,是囈語,是壓抑的哭泣。
    一個什長模樣的漢子,半邊臉用髒布包著,隻露出一隻獨眼,攔住了他。
    “你就是新來的馮邊州?”
    那漢子的聲音,像破鑼。
    馮淵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個探花郎?”
    “僥幸。”
    “哼。”獨眼漢子冷笑一聲,上下打量著馮淵。
    “這裏不是金陵城,沒地方給你吟詩作對。”
    “你的手,是用來拿筆的,還是拿刀的?”
    他身後的幾個老兵,也跟著發出一陣哄笑。
    馮淵的目光,掃過他們。
    “都拿得。”
    那獨眼漢子一愣,隨即笑得更厲害了。
    “好大的口氣!”
    他從旁邊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木槍,扔到馮淵腳下。
    “來,讓爺們兒瞧瞧,你這探花郎的槍,有多硬。”
    猴三想上前,被馮淵一個眼神製止了。
    馮淵彎腰,撿起那杆木槍。
    他掂了掂,槍身粗糙,磨得手上生疼。
    “怎麽比?”
    “簡單。”獨眼漢子也拿起一杆木槍,在手裏挽了個槍花。
    “你能在我手上走過十個回合,就算你贏。”
    “以後這傷兵營,你說什麽,老子聽什麽。”
    “好。”
    兩人走到院子中央,拉開架勢。
    風,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人身上。
    獨眼漢子大喝一聲,腳下發力,整個人如一頭下山猛虎,手中木槍直刺馮淵咽喉。
    槍尖帶著風聲,又快又狠。
    這一招,是戰場上最簡單,也最致命的殺招。
    馮淵沒有退。
    他隻是微微側身,手中木槍如毒蛇出洞,後發先至,精準地點在了對方的手腕上。
    “鐺!”
    一聲悶響。
    獨眼漢子隻覺得手腕一麻,木槍險些脫手。
    他心中大駭,連忙收槍回防。
    可馮淵的攻勢,已經到了。
    他的槍,沒有花哨的招式,隻有最直接的點、刺、撥、掃。
    每一招,都又快又準,直指對方的要害。
    咽喉,心口,小腹。
    獨眼漢子被逼得連連後退,額頭滲出了冷汗。
    他引以為傲的力氣和經驗,在這個年輕人麵前,竟像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跟一個人比武。
    而是在跟一台隻為殺人而生的機器。
    “第五招。”馮淵的聲音,平淡得像在數數。
    獨眼漢子一咬牙,拚著肩頭挨上一槍,手中木槍橫掃,想將馮淵逼退。
    可馮淵的槍,卻像黏在他身上一樣,輕輕一帶,便化解了他的力道。
    同時,馮淵的腳下,向前滑了半步。
    槍尖,停在了獨眼漢子的眉心。
    分毫不差。
    周圍的哄笑聲,早已消失。
    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獨眼漢子僵在原地,冷汗順著臉頰,流進了那隻獨眼裏,又澀又疼。
    他知道,如果這是真的槍,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馮淵收回木槍,隨手扔在地上。
    “承讓。”
    他轉身,走向那間堆滿了卷宗的屋子。
    獨眼漢子看著他的背影,過了很久,才對著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
    “媽的,是個硬茬子。”
    他對著身後那群目瞪口呆的老兵,吼了一嗓子。
    “看什麽看!都給老子滾回去躺好!”
    “從今天起,誰敢對馮大人不敬,老子先擰斷他的脖子!”
    夜裏,燭火搖曳。
    馮淵的屋子裏,多了一張桌子,桌上堆滿了賬冊。
    這些賬冊,是他花了三天時間,重新整理的。
    傷兵營的用度,藥材的損耗,撫恤金的發放,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房叔教的法子,還真管用。”
    他用的是後世的複式記賬法,任何一筆賬目,隻要有出入,立刻就能看出來。
    周梧靠在門邊,灌了一口酒。
    “你小子,不光會殺人,還會算賬。”
    “這幾天,傷兵營裏那些兔崽子,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馮淵沒有抬頭。
    “我不管他們怎麽看我。”
    “我隻知道,那些藥,是拿來救命的,不是拿來喂碩鼠的。”
    “那些錢,是給死人兄弟的妻兒老小的,誰敢伸手,我就剁了誰的爪子。”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周梧都覺得後背發涼。
    這小子,比邊關的狼,還狠。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白獅那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看了一眼屋裏的陳設,又看了看桌上那堆積如山的賬冊,眉頭皺了起來。
    “馮淵。”
    “下官在。”
    “你那首詩,從金陵傳過來了。”
    馮淵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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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陳白獅一字一句地念著。
    “我手下那幾個識字的文書,昨天晚上,抄了十幾遍,今天早上,整個軍營都傳遍了。”
    “傷兵營裏那幾個快不行的,聽了這詩,都哭了。”
    他看著馮淵,眼神複雜。
    “你小子,有本事”
    馮淵站起身,拱手。
    “下官隻是做了分內之事。”
    陳白獅擺了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賬冊,翻了翻。
    他看不懂上麵那些奇怪的符號,但他看得懂最後的結餘。
    “賬上,怎麽多出來三百兩銀子?”
    “回大人,是下官將藥材采買的渠道,重新梳理了一遍。”
    “以前從三家藥鋪進藥,如今隻從一家進。量大,價錢自然就便宜了。”
    “還有這撫恤金,以前是層層下發,如今由我這裏,直接送到家屬手裏,中間的耗損,也就沒了。”
    陳白獅將賬冊放下,看著馮淵,久久沒有說話。
    最後,他重重地拍了拍馮淵的肩膀。
    “好小子。”
    “你這探花郎,沒白當。”
    “從明天起,軍需處的賬目,也一並交給你管。”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
    馮淵成了薊縣軍中最特殊的存在。
    白天,他是個冷麵算盤,把軍需錢糧管得滴水不漏,誰也別想從他手裏多拿一個銅板。
    晚上,他是個沉默的武夫,在院子裏練刀,練箭,一身的殺氣,能把鬼嚇跑。
    軍中的將士,從一開始的輕視,到後來的敬畏,再到如今的信服。
    他們都說,馮大人雖然看著冷,但心是熱的。
    他來了之後,傷兵營的藥,足了。
    兄弟們的撫恤金,能一文不少地,送到家裏了。
    這就夠了。
    這天,馮淵正在核對冬衣的發放名錄,心裏卻總覺得有些不安。
    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風裏,已經帶了雪的味道。
    他走到院子裏,抬頭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裏的雲,黑沉沉的,像壓著一座山。
    他有一種預感。
    回鶻人,快來了。
    可他沒等到回鶻人的馬刀,卻等來了一封八百裏加急的軍報。
    遼東,反了。
    經略使府,議事廳。
    地圖鋪滿了整張桌子。
    陳白獅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的東北角。
    “遼東三部,叛了。”
    他的聲音,像一塊鐵。
    “當年太上皇禦駕親征,打服了那群野人,將他們納入我大吳版圖。”
    “可那群狗娘養的,野性難馴。這些年,小動作就沒斷過。”
    “如今,他們竟敢公然扯旗造反,殺了朝廷派去的鎮將,還圍了遼陽城。”
    廳內的氣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一個滿臉絡腮胡,身形壯碩如牛的將軍,一拳砸在桌上。
    “他娘的!反了天了!”
    “大帥,末將安牛請戰!給我三千人馬,我必將那群反賊的腦袋,都擰下來當夜壺!”
    安牛,幽州總兵,陳白獅手下第一悍將。
    陳白獅看了一眼地圖,搖了搖頭。
    “遼東地勢複雜,山高林密,騎兵施展不開。”
    “而且,我們還要防著北邊的回鶻人。”
    “不能動大軍。”
    他沉吟片刻,抬起頭。
    “安牛。”
    “末將在!”
    “我隻給你三千百精兵,皆是步卒。”
    “你即刻出發,星夜馳援遼陽。”
    “記住,此戰,不求全殲,隻求擊潰。將他們趕回深山老林,保住遼陽城,就算大功一件。”
    “末將遵命!”安牛大聲應道。
    陳白獅的目光,又轉向了站在角落裏的馮淵。
    “大人,下官,請一同去。”
    安牛一愣,不解地看向陳白獅。
    “大帥,這……帶個書生去,不是累贅嗎?”
    “他不是書生。”陳白獅的聲音,不容置疑。
    “他是我的邊州,管著錢糧軍紀。”
    “你打你的仗,他算他的賬。你們,誰也別管誰。”
    他看著馮淵,眼神裏帶著一絲探究。
    “小子,這是你第一次上真刀真槍的戰場。”
    “怕不怕?”
    馮淵的臉上,露出一抹近乎殘忍的笑容。
    “下官的刀,早就等不及了。”
    夜,深了。
    馮淵的院子裏,燈還亮著。
    他將一封寫好的信,和幾張銀票,交給猴三。
    “我走之後,你多保重,戰場刀劍無眼。”
    猴三紅著眼圈,跪了下去。
    “主人,您……您一定要平安回來!”
    馮淵點了點頭,將他扶起。
    他又看向一旁,早已收拾好行囊的周梧。
    “師傅,這次,又要勞煩您了。”
    周梧咧嘴一笑,那道疤痕在燭火下,顯得格外猙獰。
    “老子這身骨頭,早就該扔在戰場上了。”
    “能再殺幾個鳥人,賺了。”
    院外,傳來集結的號角聲。
    馮淵戴上頭盔,披上那件黑色的鐵甲。
    他推開院門,大步走了出去。
    夜色裏,三千百名鐵甲士卒,已經集結完畢,像一片沉默的鋼鐵森林。
    安牛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看見馮淵,隻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馮淵沒有理他,翻身上馬,與周梧並排而立。
    安牛舉起手中的長槊,向前一指。
    “出發!”
    三千百人的腳步聲,匯成一股洪流,向著東邊的城門,湧去。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濺起一串串火星。
    風,從遼東的方向吹來。
    帶著一股子,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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