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馬革裹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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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鑾殿上,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龍椅上的皇帝環汔,麵色陰沉,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龍案。
    殿下的文武百官,垂首肅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燃了君王的雷霆之怒。
    “西北戰報,八百裏加急。”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壓抑的沙啞,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牛繼宗傳信,西狄主力圍困肅州,糧草將盡,兵士疲敝,請求朝廷即刻發兵增援,撥付糧餉。”
    話音落下,殿內愈發死寂。
    戶部尚書顫顫巍巍地出列,聲音幹澀得像是被風沙磨礪過。
    “啟奏陛下……國庫……國庫已是捉襟見肘。前番查抄賈家、馬家等逆產所得,多半已投入京營整飭與北境防務,如今……如今實在難以再擠出大筆軍資了。”
    “廢物!”
    環汔猛地將一份奏折擲在地上。
    “國庫空虛,朕知道!朕要的不是借口,是法子!是能解肅州之圍,退西狄之敵的法子!”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刀,掃過殿下眾臣。
    “我大吳的將士在邊關浴血,難道要讓他們餓著肚子去跟那些豺狼拚命嗎!”
    群臣噤若寒蟬。
    皇帝的視線,緩緩落在了武將那一列。
    那裏的氣氛,比別處更顯蕭索。
    四王八公的圈子,因為走私案,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人人自危。
    那空出來的位置,像一個個無聲的嘲諷,提醒著所有人,君恩如流水,世襲的榮光,是何等脆弱。
    皇帝的目光,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逡巡。
    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忠靖侯史鼎的身上。
    史家,保齡侯史鼐,忠靖侯史鼎。
    作為四大家族之一,在賈、王兩家接連傾頹之後,史家雖未被直接波及,卻也早已不複往日風光。
    門庭冷落,故舊疏遠,那種被整個神京權貴圈排擠在外的滋味,比直接的懲罰更讓人煎熬。
    史鼎能感覺到皇帝的注視,那道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這是史家最後的機會。
    要麽,就此沉淪下去,在旁人的冷眼中,慢慢腐爛。
    要麽,就用血與火,去賭一個渺茫的未來。
    “陛下!”
    一個沉穩卻帶著決絕的聲音響起。
    忠靖侯史鼎排眾而出,撩袍跪倒在地,擲地有聲。
    “臣,願為君分憂,為國效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有驚愕,有同情,有不屑,也有幾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史鼎對周圍的視線恍若未聞,他抬起頭,直視著龍椅上的君王,一字一句地說道。
    “國庫既緊,便先不議援兵。但糧草乃三軍之命脈,斷不可缺!”
    “臣願散盡家財,湊足十萬石糧草,親自押運,馳援肅州!”
    “若糧草不能按時抵達,臣願提頭來見!”
    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層浪花。
    散盡家財!
    親自押運!
    提頭來見!
    這已經不是請命,這是在用整個忠靖侯府的百年基業和自己的項上人頭,做一場豪賭。
    皇帝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他走下禦階,親自扶起史鼎。
    “愛卿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的手按在史鼎的肩膀上,力道很重。
    “但邊關路途遙遠,盜匪橫行,西狄的探子更是無孔不入,此去……九死一生。”
    史鼎的腰杆挺得筆直。
    “臣自幼習武,也曾隨先輩上過沙場。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能解涼州之圍,縱馬革裹屍,亦是臣之榮耀!”
    好一個馬革裹屍!
    皇帝環顧四周,聲音陡然拔高。
    “眾卿都聽見了麽?這,才是我大吳的勳貴!這,才是我朝的棟梁!”
    他拍了拍史鼎的肩膀,轉身走回龍椅。
    “準奏!”
    “朕再賜你禦林軍五百,沿途護衛。另賜尚方寶劍,凡沿途官員有敢推諉、阻撓者,可先斬後奏!”
    “臣,謝陛下天恩!”
    史鼎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金磚,心中卻是一片火熱。
    他賭贏了第一步。
    文官隊列中,馮淵自始至終,如同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塑。
    他看著殿中那場君臣相得的激昂戲碼,看著史鼎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眼底深處,卻是一片不起波瀾的冰冷湖泊。
    想用一場豪賭來翻身?
    隻怕這西北的風沙,比你想象的,要埋葬更多的東西。
    ……
    朝會散去,神京城裏壓抑的氣氛,卻並未消散。
    幾日後,一處僻靜的酒樓裏。
    薛蟠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酒杯,一張肥臉比往日裏清減了不少,卻更顯頹唐。
    自從薛家沒了靠山。
    往日裏那些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如今見了他,都像躲瘟神一樣。
    這世態炎涼,他算是嚐了個透徹。
    “文龍兄,何故唉聲歎氣?”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對麵傳來。
    柳湘蓮一身青衫,依舊是那副瀟灑不羈的模樣,他拎著酒壺,給薛蟠滿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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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不過醉一場。有酒且喝,想那些煩心事作甚。”
    薛蟠苦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柳兄,你是不懂……我如今,除了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話音剛落,雅間的門簾被人掀開。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人穿著一身半舊的寶紅色長衫,麵容依舊俊秀,隻是眉宇間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愁緒與茫然。
    正是賈寶玉。
    他身後跟著小廝茗煙,主仆二人看上去,都有些風塵仆仆。
    “柳二哥,薛大哥。”
    寶玉看見二人,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快步走了進來。
    柳湘蓮見是他,立刻熱情地站起身。
    “寶兄弟,快坐!真是巧了,我們剛念叨著,你就來了。”
    他拉著寶玉坐下,又讓小二添了碗筷。
    寶玉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笑意,連日來的陰霾似乎都散去了些。
    可他一轉頭,卻對上了薛蟠那張冷冰冰的臉。
    薛蟠沒有起身,甚至沒有看他一眼,隻是將頭轉向窗外,自顧自地喝著悶酒。
    那股毫不掩飾的疏遠與冷漠,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寶玉心頭的熱絡。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湘蓮何等人物,立刻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氛。
    他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寶玉,又看了一眼裝聾作啞的薛蟠。
    “砰!”
    柳湘蓮一拍桌子,酒水四濺。
    “薛文龍!”
    他壓低了聲音,話語裏卻滿是怒意。
    “你這是什麽意思?”
    薛蟠被他嚇了一跳,這才不情不願地轉過頭,嘟囔道。
    “什麽什麽意思……我喝酒呢。”
    “喝酒?”
    柳湘蓮冷笑一聲。
    “你當我瞎了麽?寶兄弟來了,你連個好臉色都沒有。怎麽,你們賈家一倒,連帶著往日的情分,也一並倒了?”
    這番話,說得又重又狠,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薛蟠的臉上。
    薛蟠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柳湘蓮,嘴唇哆嗦著。
    “你……你胡說!我沒有!”
    他的聲音,卻虛弱得毫無底氣。
    寶玉連忙起身打圓場。
    “柳二哥,你別怪薛大哥,是我……是我不好……”
    “你閉嘴!”
    柳湘蓮和薛蟠,幾乎同時對他吼道。
    吼完,兩人又是一愣。
    薛蟠看著寶玉那張惶恐又善良的臉,再聽著柳湘蓮那句“見不得旁人比你更落魄”,心頭最隱秘的、最肮髒的那點。心思被戳破,一股巨大的羞愧與委屈,猛地湧了上來。
    他不是恨寶玉。
    他是恨自己。
    恨自己家道中落,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從一個呼風喚雨的大爺,變成了如今這條人人都能踩一腳的喪家之犬。
    他看到寶玉,就像看到了鏡子裏那個同樣落魄的自己。
    那種無力感,讓他恐懼,讓他想要逃避。
    “我……”
    薛蟠張了張嘴,眼圈卻不受控製地紅了。
    這個在金陵城裏橫行霸道,打死人都不眨眼的呆霸王,此刻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酒壺,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我不是人……我就是個混賬……”
    他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罵著自己。
    “我就是見不得……見不得咱們都成了這個鬼樣子……”
    柳湘蓮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頭的怒火,不知不覺地消散了,隻餘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走過去,拍了拍薛蟠的肩膀。
    寶玉也默默地坐了回來,將一杯溫好的熱茶,推到了薛蟠的麵前。
    薛蟠抬起那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肥臉,看著寶玉,又看看柳湘蓮。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寶玉的胳膊,嚎啕大哭。
    “寶兄弟!哥哥對不住你!哥哥不是人!”
    窗外,是神京城依舊繁華的街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雅間內,三個落魄的貴公子,在這一片喧囂之中,抱著所剩無幾的舊日情誼,無聲地舔舐著各自的傷口。
    一個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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