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會客廳。
    薛姨媽的手，死死攥著林黛玉的。那雙手保養得宜，此刻卻指甲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嵌進林黛玉的手背。
    “王妃娘娘……我的好姑娘……”
    薛姨媽的聲音嘶啞，帶著哭過頭的破鑼音。
    “您就發發慈悲，跟王爺求個情，饒了我們家那個混帳東西吧！”
    她說著，便要從椅子上滑下去，給林黛玉跪下。
    林黛玉手足無措，連忙用力扶住她。
    她看著眼前這張涕淚橫流、全無儀態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曾經在賈府，這位薛姨媽也是個雍容和善的貴婦人，如今卻……
    她的目光越過薛姨媽，落在垂首不語的薛寶釵身上。
    寶釵今日穿了一身半舊的秋香色褙子，洗得有些發白。她低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整個人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沒有半點昔日在眾人麵前八麵玲瓏的光彩。
    她身側，是更顯稚嫩的薛寶琴，小姑娘的臉上滿是惶恐與不安，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自己。
    林黛玉的心，軟了一下。
    可她更清楚，自己夫君的決定，自己也不好改變。
    “姨媽，您先起來。”
    林黛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王妃的威儀，不容拒絕。
    “有什麽話，坐著好好說。”
    她將薛姨媽按回椅子上，目光掃過廳內。
    側妃邢岫煙安靜地坐著，手裏端著茶盞，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眼前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迎春和惜春則更是將頭埋得低低的，一個撚著帕子，一個撥著腕上的佛珠，顯得無能為力。
    林黛玉輕歎一聲，對著身邊的侍女吩咐道。
    “去，把尤家兩位姐姐請來。”
    她看向薛姨媽，解釋道：“那日衝撞車駕，車上坐著的便是她們。姨媽有什麽話，當著她們的麵說，興許更好些。”
    這不過是緩兵之計。
    她知道，尤家姐妹在府中的地位，全憑夫君的寵愛，她們哪裏敢置喙夫君的決定。
    薛姨媽卻像是抓住了新的稻草，眼睛裏瞬間又燃起一絲希望，連連點頭。
    “好好好，多謝王妃娘娘，多謝王妃娘娘。”
    不一會兒，環佩叮當。
    尤二姐和尤三姐聯袂而來。
    兩人皆是一身時新的妝扮，一個溫婉如水，一個明豔似火。她們一進門，這滿室的愁雲慘霧，仿佛都被衝淡了幾分。
    “見過王妃娘娘，見過側妃娘娘。”
    姐妹二人盈盈一拜，姿態嫋娜。
    林黛玉點了點頭，指著薛家眾人。
    “不必多禮。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薛家太太，這兩位是薛家姑娘。”
    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地說道：“前日你們在朱雀街遇到的那個，便是這位薛太太的兒子，薛大姑娘的兄長。”
    尤二姐和尤三姐的臉上都露出一絲訝異。
    薛姨媽已經不等林黛玉再說什麽，掙紮著又站了起來，幾步衝到二尤麵前。
    “兩位姑娘，兩位奶奶！”
    她也顧不上什麽稱呼了，抓住尤二姐的袖子就開始哀求。
    “是我們家那個畜生有眼不識泰山！他喝昏了頭，衝撞了兩位奶奶，他該死，他千刀萬剮都活該！”
    “可求求兩位奶奶，您二位在王爺麵前替他說句好話吧！王爺最是疼你們，隻要你們開了金口，他一定就沒事了！”
    尤二姐被她這陣仗嚇了一跳，一張俏臉有些發白，求助似的看向林黛玉。
    尤三姐反應快些，連忙扶住薛姨媽，臉上掛著得體的笑。
    “薛太太，您快別這麽說，這可折煞我們姐妹了。我們不過是……府裏的下人，哪裏敢在王爺麵前多嘴。”
    她這話，說得謙卑，卻也把關係撇得一幹二淨。
    正在這當口，晴雯從外麵走了進來。
    她先是對著眾人福了福身，然後才走到林黛玉身邊，臉色有些不自然的紅。
    林黛玉一看便知究竟，心中了然，麵上卻不動聲色。
    “王爺呢？”
    晴雯把頭一低，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回娘娘，王爺……王爺說公務繁忙，今日就不來見客了。”
    公務繁忙。
    這四個字，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抽在薛家三人的臉上。
    薛姨媽身子一晃，徹底癱軟下去，幸好被薛寶琴扶住。
    薛寶釵一直低著的頭，此刻終於緩緩抬起。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卻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
    她看著林黛玉，聲音平靜得可怕。
    “既如此，是我們叨擾王妃娘娘了。”
    她站起身，對著林黛玉，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今日之情，寶釵銘記於心。我們……告辭了。”
    林黛玉看著她，終究還是心軟了。
    “寶姐姐……”
    她歎了口氣，柔聲道：“姨媽放心，姐姐也放心。等王爺空閑下來，我……我定會為你們求情的。”
    這話，她自己都覺得無力。
    薛姨媽卻像是又活了過來，對著林黛玉千恩萬謝。
    之後，薛家母女三人，終於離開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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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尤三姐像是想到了什麽，湊到尤二姐耳邊，用帕子掩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絲了然的戲謔。
    “姐姐，你瞧。我說什麽來著，爺這又是老套路了。”
    “怕是瞧上了薛家那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故意晾著呢。不然為何不直接見了，給個痛快話？”
    尤二姐聞言，隻是無奈地嗔了她一眼，嘴角卻也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姐妹倆的這番話，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卻不想，走在最後的薛寶琴，耳力偏生極好。
    那幾句輕飄飄的話，一字不落地，全鑽進了她的耳朵裏。
    她的腳步一個踉蹌，一張小臉瞬間變得一陣紅，一陣白。
    轎中。
    壓抑。
    沉悶。
    薛姨媽靠在軟墊上，雙目緊閉，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薛寶釵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一張素淨的臉龐，如同覆了一層寒霜。
    她注意到身邊的堂妹，從出了王府開始，就一直低著頭，神情古怪，兩隻手死死地攥著衣角。
    “琴兒，怎麽了？”
    薛寶釵的聲音很輕。
    薛寶琴身體一顫，抬起頭，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猶豫著什麽。
    最終，她還是湊了過去，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將剛才在廳裏聽到的那番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薛寶釵的身體，在聽到“瞧上了薛家那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時，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節一瞬間捏得發白。
    她抬眼，看了一眼對麵昏睡的母親。
    她的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幾分。
    轎子轉過街角，正要離開燕王府所在的這條僻靜巷子。
    薛寶釵的視線，無意間掃過巷口。
    一匹快馬，正從長街的另一頭疾馳而來。
    馬上是一個男子，年紀與馮淵相仿，一身風塵仆仆的儒衫，臉上滿是焦急與決絕。
    他沒有絲毫減速，直直地朝著燕王府那朱紅色的側門，奔襲而去。
    燕王府。
    書房。
    馮淵推門而出。
    他整理了一下略有些淩亂的衣襟，臉上帶著某種暴虐之後的平靜。
    門外，猴三正焦急地等候著，一見他出來，立刻迎了上去。
    “爺，有人求見。”
    馮淵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以為還是薛家的人不死心，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冷意與不耐。
    “不是跟晴雯說了，先不見薛家的人嗎？”
    猴三連忙躬身道。
    “爺，不是薛家。來人稱……甄寶開。”
    甄寶開？
    馮淵的動作頓住了。
    這個名字在他腦中過了一下，才從記憶的角落裏翻找出來。
    甄家的人。
    馮淵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記得，就在不久前，金陵甄家，已經被抄了。
    這個時候，他跑到神京來找自己？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在他腦海中閃過。
    原著裏，甄家被抄之後，似乎是派人將私下裏隱藏的家產，送到了京中的賈府尋求庇護。
    如今這甄寶開找上門來……
    馮淵的嘴角，緩緩地，拉開一個冰冷而又充滿興味的弧度。
    他對著猴三，淡淡地擺了擺手。
    “讓他去花廳等著。”
    “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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