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的一紙契約
字數:11571 加入書籤
深夜十一點,暴雨正酣。
整座城市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霓虹燈的光暈在雨幕裏扭曲、擴散,像一幅被打濕的抽象畫。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上,濺起冰冷的水花,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仿佛要將世間一切不潔與悲傷都衝刷幹淨。
林未晞孤零零地站在“迷夜”酒吧門口的狹窄屋簷下,單薄的身軀幾乎被風雨帶來的寒意浸透。她剛從兼職的畫室出來,身上還沾著鬆節油和顏料的氣息,此刻卻混合了雨水的腥澀。冰冷的雨水順著她濕透的發梢滑落,流過蒼白的臉頰,最後隱入早已失去溫度的衣領。
她剛掛斷孤兒院院長的電話,耳邊還回蕩著院長媽媽那充滿疲憊與歉意的聲音。院裏最大的資助方突然毫無征兆地撤資,下個月的夥食費、孩子們的文具、取暖的煤炭……所有的開銷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院長媽媽沒有開口向她求助,但那無聲的沉重,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揪心。
她攥緊了口袋裏僅有的幾張紙幣,那是她接下來一周的飯錢。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對未來的希冀。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滲入骨髓。她望著眼前飛馳而過的車燈劃破雨幕,像一道道轉瞬即逝的流星,卻沒有任何一盞能為她停留。
就在這時,一輛線條流暢、顏色沉靜的黑色賓利,如同沉默的深海生物,悄無聲息地滑到酒吧門口,精準地停在了雨棚下的最佳位置。車門打開,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定製皮鞋,鞋跟輕叩濕滑的地麵,發出沉穩而篤定的聲響。
隨後,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車內出來。那是一個女人。她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炭灰色西裝套裙,肩線挺括,腰身收束,勾勒出清瘦而利落的線條。外麵隨意披著一件質感厚重的黑色羊絨大衣,卻絲毫不顯臃腫。她似乎剛結束一場應酬,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拒人**裏之外的清冷。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墨色的發絲,更襯得她膚色冷白,眉眼深邃如寒潭。
她沒有打傘,司機立刻舉著黑色的大傘小跑過來,為她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
就在她準備邁步離開這喧囂之地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屋簷下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
林未晞也恰好在此刻抬起了頭。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林未晞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看到了冰冷的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以及一種……她無法形容的、仿佛穿透了此刻狼狽、看到了她內心深處某種韌性的光芒。那雙眼睛太深了,像蘊藏著風暴的夜空,讓人心悸,卻又莫名地被吸引。
而沈清許,則在女孩被雨水衝刷得異常幹淨的眼瞳裏,看到了驚慌,看到了無助,但更深處,是一種如同野草般、即便在絕境中也未曾熄滅的頑強。女孩很年輕,五官精致得像是被畫筆精心描繪過,此刻被雨水浸透,更添了一種脆弱的易碎感,偏偏那眼神裏,又帶著不肯低頭的倔強。一種奇異的、冰與火的碰撞,在這彌漫著水汽與酒意的空氣裏,無聲迸濺。
沈清許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見過太多美人,或嬌豔,或清純,但眼前這個女孩不一樣。她的美帶著棱角,帶著生活的痕跡,像一顆被沙礫包裹的珍珠,在暴雨的衝刷下,露出了內裏不凡的光華。
但也僅僅是一頓。沈清許很快收回了目光,恢複了慣常的淡漠,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視隻是錯覺。她邁開長腿,準備走向自己的座駕,將這片混亂和潮濕拋在身後。
然而,命運的齒輪,往往就在這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間,悄然開始了它不可逆轉的轉動。
酒吧門口的光線昏黃曖昧,混雜著雨聲與遠處隱約的音樂,將這片小小的空間與世隔絕。林未晞還沉浸在方才那短暫對視帶來的心悸中,下意識地往陰影裏又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躲避那過於銳利的審視。
然而,危險往往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一個滿身酒氣、步履蹣跚的中年男人,顯然注意到了這個落單的、楚楚可憐的女孩。他搖搖晃晃地湊近,油膩的目光在她濕透的、勾勒出纖細身形的衣物上逡巡,咧開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一個人?淋濕了吧,哥哥帶你找個地方暖和暖和……”說著,那隻肥膩的手就朝著林未晞的手臂抓來。
刺鼻的酒氣混合著煙味撲麵而來,林未晞胃裏一陣翻湧,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想要後退,可身後是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她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什麽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越來越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的觸碰並未到來。千鈞一發之際,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攬住了她的腰,將她輕輕往後一帶。林未晞猝不及防,低呼一聲,整個人不受控製地跌入一個帶著冷冽香氣的懷抱。
是那個剛剛坐進車裏的女人!她不知何時去而複返,就站在林未晞身後。此刻,林未晞的背脊緊緊貼著她微涼的大衣麵料,能隱約感受到其下西裝布料的挺括,以及……布料之下,那具身軀傳來的、沉穩而有力的心跳。“滾。”一個字,音調不高,甚至沒有什麽起伏,卻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不是嗬斥,而是一道冰冷的判決。
那醉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場震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對上沈清許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酒意瞬間醒了大半,悻悻地嘟囔了幾句,狼狽地轉身溜走了。
危險解除,林未晞卻依舊僵在原地。
她完全被籠罩在沈清許的氣息裏。那是一種很獨特的冷香,像是雪後鬆林的氣息,混合著一點幹淨的皂感,與她周遭濕冷的雨水氣息奇異地交融,並不讓人討厭,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安定感。
沈清許的手還虛虛地攬在她的腰間,隔著一層濕透的衣物,那掌心微涼的溫度卻像烙鐵一樣清晰。林未晞甚至能感覺到她修長手指的輪廓。
“對、對不起……”林未晞慌忙想要從她懷裏掙脫,語無倫次地道歉。她弄濕了她昂貴的大衣,還如此冒犯地撞進她懷裏。
然而,腳下因驚慌而發軟,一個踉蹌,非但沒掙脫,反而更深地嵌入了對方的懷抱。
這一次,是麵對麵。
她仰起頭,鼻尖幾乎要蹭到沈清許的下頜。如此近的距離,她能看到對方低垂的眼睫,長而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能看到她挺直鼻梁下,那雙薄唇抿成的冷淡直線。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雙深邃眼眸正落在自己臉上,帶著一種審視,以及……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探究。
沈清許沒有立刻推開她。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因為驚嚇和窘迫而泛紅的眼眶上,落在她微微顫抖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女孩的身體很輕,還在微微發抖,像一隻受驚的、濕透了羽毛的雛鳥。那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布料下,傳來細微的、屬於活物的溫熱和戰栗。一種陌生的、近乎憐惜的情緒,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極輕地漾開一圈漣漪,快得讓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扶著林未晞腰側的手微微收緊,幫助她站穩,隨即鬆開了手,動作幹脆利落,不帶絲毫留戀。
“站穩。”她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林未晞臉頰爆紅,連忙後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心髒卻還在胸腔裏狂跳不止,不知是因為方才的驚嚇,還是因為這個過於親密的意外。
“謝……謝謝您。”她低著頭,不敢再看對方,聲音細若蚊蚋。
沈清許沒有回應她的道謝,隻是目光掠過她濕透的、單薄的衣衫,以及腳下那個看起來同樣廉價的、已經被雨水打濕的帆布背包,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雨,還在下。嘩啦啦的,像是為這場倉促又狼狽的初遇,奏響的背景音。一個代表著秩序、冰冷與掌控。一個象征著混亂、溫暖與無常。
兩個本該是平行世界的靈魂,卻在這暴雨傾盆的夜晚,因為一個意外的騷擾,產生了第一次真正的、帶著體溫和氣息的交集。冰與夏的碰撞,悄無聲息,卻已注定要掀起命運的波瀾。
酒吧門口短暫的混亂與庇護,如同暴雨中一個不真實的插曲。沈清許的司機撐著傘,如同沉默的守護者,為她隔絕了外界的風雨。她已轉身,準備再次離開這個與她格格不入的地方。
然而,一個略帶驚訝和油膩的男聲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
“喲,這不是沈總嗎?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一個穿著花哨襯衫、腆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走了過來,臉上堆著諂媚又帶著幾分不懷好意的笑容。林未晞認出他,正是那個突然從孤兒院撤資、並且是她養父最大債主的劉總。
劉總的目光輕蔑地掃過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林未晞,像是打量一件廉價的商品。“林小姐,真巧啊。你那個賭鬼養父欠我的錢,拖了這麽久,你打算怎麽還?”他晃著酒杯,語氣輕佻,“看你這樣子,怕是也還不上吧?不如……”
他拖著長音,那隻肥碩的手不規矩地朝林未晞的臉頰伸來,意圖明顯。
林未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比剛才被醉漢騷擾時更甚。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屈辱和絕望,因為她知道,劉總捏著她和孤兒院真正的軟肋。她想後退,可雙腿像灌了鉛,巨大的無助感讓她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令人作嘔的手靠近。
就在那手指即將觸碰到她肌膚的前一刻,那個本已準備離開的冰冷身影,再次擋在了她麵前。
沈清許甚至沒有看劉總,她的目光落在林未晞蒼白而絕望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任何情緒,卻像寒潭一樣,將周遭一切的喧囂都凍結了。
“她欠你多少?”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酒吧隱約的音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劉總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顯然沒料到沈清許會插手,更沒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他訕訕地報了一個數字,一個對林未晞而言如同天文數字的金額。
沈清許聽完,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她微微側頭,對身後的司機示意。司機立刻從公文包裏拿出支票簿和筆,恭敬地遞上。
在酒吧門口昏黃的光線下,在淅瀝的雨聲中,沈清許單手托著支票簿,另一隻手流暢地簽下名字和金額,動作優雅而精準,仿佛不是在簽署一張足以壓垮一個人命運的支票,隻是在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務。
“刺啦”她利落地撕下那張支票,沒有遞給劉總,而是兩指夾著,輕蔑地向前一遞,仿佛那隻是一張廢紙。“滾。”依舊是同一個字,比剛才對醉漢說時,更多了幾分冰冷的厭棄。
劉總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著那張支票,又看看沈清許毫無表情的臉,最終還是抵不過金錢的誘惑,一把抓過支票,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著,悻悻然地消失在雨幕中。
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雨聲,以及林未晞因為震驚和屈辱而急促的呼吸聲。
她看著眼前這個高挑冷漠的女人,大腦一片空白。幾十萬的債務,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被解決了?為什麽?她們素不相識……
沈清許緩緩轉過身,重新將目光落在林未晞身上。雨水順著她墨色的發絲滑落,滴在她線條優美的下頜上。她的眼神複雜難辨,有審視,有計算,還有一絲林未晞看不懂的、仿佛在透過她看著別的什麽的遙遠。
“林未晞?”她準確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聲音依舊沒有什麽溫度。
林未晞猛地回過神,心髒狂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我可以幫你解決所有債務,包括你養父的,以及……”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座在風雨中飄搖的孤兒院,“……那家孤兒院的危機。”
林未晞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驚喜和更深的疑慮交織在一起。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個道理她懂。
“條件是,”沈清許向前逼近一步,她們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那冷冽的香氣混合著雨水的清新,強勢地湧入林未晞的感官,“和我結婚,為期一年。”
林未晞猛地抬起頭,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收縮,幾乎以為自己因為寒冷和驚嚇出現了幻聽。結婚?和一個第一次見麵的、如此……如此遙不可及的女人?
沈清許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並沒有任何意外。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商業合作條款,然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林未晞的心上。
“我需要一個能讓家族閉嘴的‘沈太太’,一個足夠幹淨、也足夠需要這筆錢,不會糾纏不清的合作夥伴。你不必履行任何夫妻義務,隻需要在必要場合配合我演戲。一年後,你可以帶著足夠你和你重視的那家孤兒院安穩生活的錢,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她微微俯身,靠近林未晞的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冰冷而清晰地補上最後一句:
“對你而言,這是一筆交易。用你一年的自由和名義,換取你和你所在乎的那些人的未來。很公平,不是嗎?”
雨,冰冷地拍打著地麵。那個“不堪的提議”,如同驚雷,在林未晞混亂的世界裏炸開,帶來毀滅,也帶來了一絲……她不敢去深想的、危險的生機。
“為……為什麽是我?”林未晞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像是風中殘燭最後的火苗。她仰著頭,雨水和未幹的淚痕混在一起,在她蒼白的臉上留下蜿蜒的痕跡。那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巨大的困惑、屈辱,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希冀。
她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女人,如同高懸於九天之上的寒月,清冷、遙遠、不可觸及。而她,隻是泥濘中掙紮求存的蜉蝣。她們的人生本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沈清許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林未晞臉上,像是在審視一件藝術品的細節,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向某種自己需要的東西。酒吧門口變幻的霓虹燈光偶爾掠過她深邃的眼眸,映出其中複雜難辨的流光。有審視,有算計,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這份純粹掙紮的短暫動容。
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從傾盆大雨變成了綿密的雨絲,給這冰冷的夜晚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紗。司機依舊盡職地舉著傘,為沈清許隔絕出一片幹燥優雅的空間,而林未晞,則完全暴露在潮濕的空氣裏,單薄的身軀在夜風中微微發抖,對比鮮明得刺眼。
沈清許的視線下移,落在了林未晞緊緊攥著衣角的手上。那雙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幹淨,但指關節卻因為用力而泛白,透露出主人內心的驚濤駭浪。她的目光又掃過林未晞濕透的帆布鞋,和那個看起來空空如也的舊背包。
“因為你足夠幹淨。”沈清許終於開口,聲音比這雨夜更涼,字句清晰,砸在林未晞的心上,“背景簡單,沒有複雜的社交圈,不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的語氣公事公辦,像是在陳述一份背景調查報告。“也因為你足夠需要這筆錢。”她繼續說著,目光重新對上林未晞的眼睛,那裏麵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需要到……可以接受這樣一份契約,不會在結束後糾纏不清。”
這話語像冰冷的針,刺破了林未晞心中最後一點僥幸。是的,她需要錢,迫切需要。為了院長媽媽,為了孤兒院的孩子們,也為了擺脫那個如同附骨之疽的養父帶來的債務。她的尊嚴,在這赤裸裸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和廉價。
然而,就在林未晞的心沉入穀底,被巨大的羞恥感淹沒時,沈清許卻做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
她微微側身,將自己身上那件質感厚重的黑色羊絨大衣脫了下來。動作間,帶起一陣冷冽的香氣。然後,在林未晞怔然的目光中,她上前一步,將那件還帶著她體溫和氣息的大衣,輕輕地、卻不容拒絕地披在了林未晞冰冷僵硬的肩膀上。
瞬間,一股混合著冷香和溫暖的氣息將林未晞緊緊包裹。
那溫暖並不熾熱,卻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穿透了她濕透的、冰涼的衣物,直達肌膚,讓她控製不住地輕輕顫抖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暖意,與女人冰冷的話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林未晞更加迷茫。
沈清許的手指在為她攏緊衣領時,不經意地碰到了林未晞冰冷的脖頸。那觸感一掠而過,快得像是錯覺,卻留下了一小片奇異的灼熱感。
“我不需要愛情,林未晞。”沈清許垂眸看著她,兩人的距離很近,近到林未晞能看清她長睫上極細微的水汽,“我隻需要一個合適的‘合作夥伴’,讓那些試圖插手我婚姻和人生的人閉嘴。而你,是目前最符合條件的人選。”
她的解釋依舊冰冷理智,但肩上那件昂貴大衣帶來的重量和溫度,卻像是一個無聲的、矛盾的注解。它似乎在說,即便是一場交易,她也並非全然冷酷。
“一年。”沈清許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蠱惑人心的力量,“隻需要一年。你可以拯救你在乎的一切,然後帶著足夠的資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開始你真正的人生。這個選擇,並不難做。”為什麽不選別人?偏偏是狼狽不堪的她?
這一刻,林未晞似乎隱約觸碰到了一點答案的邊緣——正因為她一無所有,正因為她深陷泥潭,所以才更容易被掌控,也更容易……被丟棄。而肩上這件大衣的溫暖,究竟是出於上位者一絲憐憫的施舍,還是……一場精心計算的心理戰術?
雨水順著屋簷滴落,敲打著地麵,也敲打著林未晞混亂的心。那聲“為何是我”的疑問,似乎得到了回答,又似乎引出了更多、更深的迷惘。
頂層公寓的寂靜,與酒吧門口的喧囂仿佛是兩個世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雨水中暈染開一片模糊的光海,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華麗卻冰冷。雨聲被高級的雙層玻璃隔絕,隻剩下沉悶的、遙遠的回響,更襯得室內一片死寂。
這裏大得驚人,也空得驚人。極簡的裝修風格,黑白灰的主色調,所有物品的擺放都像經過精密測量,纖塵不染,沒有一絲煙火氣。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清冷的、類似雪鬆和舊書的氣息,那是屬於沈清許的味道,強勢地占據著每一個角落。
林未晞拘謹地坐在寬大得能將她完全吞沒的皮質沙發上,肩上還披著那件昂貴的羊絨大衣,殘留的體溫如同幻覺,包裹著她冰冷的身體。與這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是她腳邊那個濕漉漉的、顯得無比寒酸的帆布背包,以及她沾著泥點的帆布鞋在地毯上留下的淡淡水痕。
沈清許從書房出來,手中拿著一份不算太厚,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文件。她走到林未晞麵前,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將那份文件輕輕放在她麵前的玻璃茶幾上。
冰冷的玻璃桌麵,倒映著天花板上流線型的燈帶,也倒映出林未晞蒼白而惶惑的臉。
“這是契約。”沈清許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裏顯得格外清晰,“第十頁,簽名處。”
林未晞的目光落在那一遝白色的紙張上。黑色的宋體字密密麻麻,條款清晰,權責分明,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她伸出手,指尖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輕輕翻動紙頁。甲乙雙方,權利義務,保密條款,違約賠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進她的眼裏。
她看到了那個數字,沈清許承諾會支付給她的、足以讓孤兒院未來數年無憂、也能讓她徹底擺脫過往泥潭的數字。也看到了那個期限,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
最後,她的目光定格在第十頁末尾,那條空白的橫線上。橫線旁邊,沈清許的名字已經簽好。她的字跡如其人,鋒利、冷峻、力透紙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現在,輪到她了。林未晞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裏的哽咽和心髒瘋狂的擂動。她從自己的舊背包裏,摸索出一支最普通的中性筆。塑料的筆杆,因為常年使用已經被磨得有些光滑。這支筆,曾畫過她夢想的草圖,記過她生活的賬本,如今,卻要用來簽署一份出賣自己一年名義和自由的契約。
沈清許就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她沒有催促,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隻是像一個耐心的獵手,等待著獵物自己走進預設的陷阱。她的身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林未晞的眼前,飛快地閃過許多畫麵:院長媽媽疲憊而充滿希望的眼神,孤兒院裏孩子們純真的笑臉,養父追債時猙獰的嘴臉,以及……眼前這個女人冰冷深邃的眼眸,和她披在自己肩上那件帶著溫度的大衣。
屈辱、無奈、掙紮,還有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對那點短暫溫暖的貪戀,種種情緒在她心中激烈地翻滾、撕扯。
最終,所有的畫麵都定格在孩子們渴望的眼神上。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多了一絲決絕的清明。像是即將獻祭的羔羊,終於認命。
筆尖,落下。她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在那條橫線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未晞。
她的字跡娟秀,帶著一種藝術生的靈氣,此刻卻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僵硬。三個字,寫完了她過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也開啟了一段完全未知的、吉凶未卜的未來。
就在她寫完最後一筆,抬起筆尖的瞬間——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從她眼角滑落,掙脫了睫毛的阻攔,直直地、精準地滴落在剛剛簽好的名字上。“啪嗒。”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響,在極致的寂靜中卻被無限放大。
溫熱的淚珠迅速在紙張上暈開,模糊了墨跡,也模糊了那個剛剛寫下的、代表著她的符號。像一朵突然綻放的、悲傷的花。
林未晞愣住了,看著那團小小的水漬,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融化的尊嚴和未來。一直靜立一旁的沈清許,目光也落在了那滴淚痕上。
她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那滴眼淚,像是一顆突然投入冰湖的火種,帶來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她看著女孩低垂的、微微顫抖的脖頸,那節頸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幾秒後,沈清許忽然動了。她伸出手,卻不是拿起那份契約,而是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了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質地柔軟的真絲手帕。純白的顏色,沒有任何花紋,一如她本人的簡潔。
她俯下身,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指尖隔著絲帕觸碰到林未晞臉頰時,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拒絕的力道,輕輕揩去了她眼角殘留的濕意。
那觸感冰涼而細膩。然後,她的手轉向茶幾,用那方手帕幹淨的一角,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吸幹了簽名旁那滴刺眼的淚漬。她的動作很專注,仿佛在處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生怕弄壞了這份重要的文件。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將那塊沾染了淚痕的手帕隨意地攥在掌心,看也沒看,便收了起來。
“契約成立。”
她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冷靜,聽不出任何波瀾。她拿起那份文件,目光掃過那個被淚水浸潤過、墨跡略顯深重的簽名,眼神深邃如夜。
“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沈太太了。”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烏雲散開,露出一彎清冷的月亮,將朦朧的光輝灑向這座剛剛被洗滌過的城市。一個新的身份,一段被契約綁定的人生,就在這個夜晚,伴隨著一滴無聲的淚,正式開啟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