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下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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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沈家老宅歸來的夜晚,公寓裏彌漫著一種不同以往的靜謐。那些冰冷的線條和黑白灰的色調依舊,卻仿佛被注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細微的溫度。林未晞躺在客房的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回放著白天發生的一切——餐桌上的刁難,書房外隱約的壓迫感,庭院裏沈清許突如其來的維護,以及歸途車上那漫長而沉默的、緊緊交握的手。
    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份微涼而堅定的觸感,擾得她心緒不寧,睡意全無。最終,她放棄了掙紮,起身從自己的小冰箱裏拿出一罐冰涼的啤酒,鬼使神差地,沿著室內樓梯,走上了公寓頂層的露天屋頂花園。
    夜風迎麵拂來,帶著夏日夜晚特有的、微涼而清新的氣息,瞬間吹散了她心頭的些許煩悶。屋頂被打理得很好,擺放著幾張舒適的戶外沙發和一個小巧的燒烤台,四周點綴著耐旱的綠植。這裏視野極佳,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的璀璨夜景,萬千燈火如同灑落的星辰,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河。
    然而,她並非今夜唯一的失眠者。就在靠近欄杆的陰影裏,一個高挑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沈清許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休閑長褲,沒有像平日那樣一絲不苟,墨色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頭,少了幾分商場的淩厲,多了幾分罕見的柔和與……孤寂。她手中端著一杯琥珀色的烈酒,冰塊在杯中發出細微的碰撞聲,目光悠遠地落在遠方那片無邊無際的燈海上。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頭。四目相對,在朦朧的夜色和城市反射的微光裏,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未及掩飾的訝異,以及同樣清晰的、毫無睡意的清醒。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沒有了白日的針鋒相對或必要表演,也沒有了其他人在場,這種純粹的、深夜獨處的偶然相遇,帶著一種陌生的尷尬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的張力。
    林未晞下意識地想後退,覺得自己打擾了對方的清淨。
    “我……我這就下去。”她握緊了手中冰涼的啤酒罐,聲音有些幹澀。
    “不用。”沈清許卻開口阻止了她,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一些,或許是因為酒意,或許是因為這放鬆的夜晚。她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將目光重新投向遠處的夜景,微微側了側身,留下一個可供靠近的空間,和一個無聲的邀約。
    林未晞猶豫了一下,心髒在胸腔裏輕輕鼓噪。她最終沒有離開,而是慢慢地走上前,在距離沈清許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學著她的樣子,靠在冰涼的金屬欄杆上。
    夜風輕柔地撩起她們的髮絲,帶著遠處隱約的城市喧囂。頭頂是深邃的、墨藍色的天鵝絨般的夜空,稀疏的星子點綴其間,與腳下人間燦爛的燈海遙相呼應。
    她們就這樣並肩站著,誰也沒有先開口,各自喝著手中的酒,望著同一片夜景,分享著同一片沉默的、失眠的夜空。這無聲的邀約,像一道橋,悄然連接了兩個原本平行世界的、失眠的靈魂。
    夜色漸深,屋頂的風帶上了更深的涼意,卻吹不散兩人之間那片奇異的、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寧靜。林未晞小口啜飲著冰涼的啤酒,酒液帶著微苦的氣泡滑過喉嚨,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她能感覺到身旁沈清許的存在,像一座沉默的山,周身卻籠罩著一層與平日不同的、模糊而柔軟的邊界。
    就在林未晞以為這份沉默會持續到天際發白時,沈清許忽然極輕地、幾乎像歎息般開口,聲音被夜風揉碎,帶著一絲不甚真實的飄忽:
    “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女孩。”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在林未晞心中漾開圈圈漣漪。她握著啤酒罐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住。她沒有轉頭,依舊望著前方的燈海,隻是將呼吸放得更輕,生怕一點聲響就會驚擾了這難得敞開的縫隙。
    沈清許的目光依舊落在遠方,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些久遠的畫麵。她的側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朦朧,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回憶特有的、被時間打磨過的沙啞:
    “她叫顧清嵐。”
    “顧、清、嵐。”林未晞在心裏無聲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清冷,優雅,帶著書卷氣,光是名字,就與沈清許有著某種奇異的契合。
    “我們是高中同學。”沈清許繼續說著,杯中的冰塊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她……很特別。不像其他人那樣,要麽怕我,要麽想方設法接近我背後的沈家。她隻是……她自己。會在我被那些家族規矩壓得喘不過氣時,偷偷塞給我一顆她自己烤的、形狀歪歪扭扭的餅幹;會在我拿到競賽第一名,所有人都覺得理所應當時,告訴我‘沈清許,你笑起來其實很好看’。”
    說到這裏,沈清許的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捕捉的、帶著苦澀意味的弧度。
    “那時候……很傻。”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語,又像是在嘲笑當年的自己,“以為隻要足夠努力,足夠強大,就能守住那點……微不足道的溫暖和自由。”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模糊的車流聲。林未晞靜靜地聽著,她能想象出那個畫麵——年輕而青澀的沈清許,背負著家族的重壓,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被另一個女孩身上那種純粹和不羈所吸引,像在黑暗的隧道裏看到了一束微光。
    “後來呢?”林未晞忍不住輕聲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小心翼翼。
    沈清許沉默了片刻,仰頭將杯中殘餘的琥珀色液體一飲而盡。冰涼的酒液似乎讓她冷靜了一些,也或許讓那份埋藏已久的情緒更加清晰地浮了上來。
    “沒有後來。”她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靜,但那冷靜之下,卻仿佛藏著碎裂的冰碴,“家族發現了。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一份通往海外頂尖學府的錄取通知書,以及……一張足夠她家庭安穩富足一生的支票。”
    她轉過頭,第一次在今晚真正地看向林未晞,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夜色裏,像兩潭望不見底的寒水,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殘留的痛楚,有冰冷的嘲弄,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懷念。
    “她選擇了離開。”沈清許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林未晞的心上,“很明智的選擇,不是嗎?畢竟,誰願意和一個……連自己喜歡的人都守不住的、被家族牽線的木偶,一起對抗整個世界呢?”
    她說完,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夜景,將杯中融化的冰塊晃得嘩啦作響,仿佛想用這聲音掩蓋掉剛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過多的情緒。
    名為“顧清嵐”的往事,像一道深可見骨的舊傷疤,在這星夜之下,被主人以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輕輕揭開了一角。而林未晞,成了唯一的聽眾。她看著沈清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冷硬的側影,心中五味雜陳。她終於明白,這座冰山之下,埋葬著怎樣一段無疾而終的青春愛戀,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對感情和失控的……不信任。
    沈清許的話語像沉入深海的巨石,在夜色中激起無聲的波瀾後,緩緩沉底,留下了一片更加深邃的寂靜。她不再說話,隻是望著遠方,側影在城市的輝光中顯得愈發孤寂,仿佛剛才那段關於“顧清嵐”的剖白,已經耗盡了她今夜所有的傾訴欲。
    林未晞握緊了手中微涼的啤酒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鋁製罐身,發出細微的聲響。她看著沈清許被往事籠罩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同情,有理解,更有一種想要說點什麽的衝動——不是為了安慰,更像是一種……交換。用自己的一段真實,去回應對方的坦誠。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夜風的微涼湧入肺腑,讓她紛亂的思緒清晰了些。
    “我小時候……”她開口,聲音比平時更輕軟,帶著回憶特有的朦朧感,“在孤兒院,夏天最熱、蚊子最多的時候,其實是我最期待的時候。”
    沈清許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她沒有轉頭,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隻是那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微不可察地鬆弛了一毫米。這是一個傾聽的姿態。
    林未晞的嘴角泛起一絲帶著懷念的淺笑,目光也投向了頭頂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照得有些黯淡的星空。
    “因為隻有那時候,院長媽媽才會破例,允許我們這些皮猴子把涼席拖到操場上睡。”她的聲音裏帶上了一點孩子氣的雀躍,“我們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等著院子裏的燈熄滅。”
    她微微仰起頭,仿佛能穿透這都市的光汙染,看到記憶深處那片純淨的夜空。
    “然後,星星就一顆一顆地亮起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像……像誰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瓶亮晶晶的碎鑽,灑滿了整個黑絲絨的天幕。”她的眼神變得悠遠,沉浸在舊日的畫麵裏,“我們會比賽誰找到的北鬥七星最標準,誰會第一個看到劃過天際的流星,然後趕緊閉上眼睛許願……”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卻又奇異地混合著溫暖。
    “那時候我就想啊,”她轉過頭,看向沈清許,眼眸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亮,帶著一種純粹的、近乎哲學的思考,“雖然我沒有一個像別人那樣,有固定地址、有爸爸媽媽守護的‘家’,但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呢。”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輕柔,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
    “這真是一種……很公平的浪漫,對不對?無論你是誰,你在哪裏,是富有還是貧窮,是快樂還是悲傷,隻要你抬起頭,就能擁有它。它就在那裏,永遠都在。”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隱約的模糊聲響。沈清許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頭,正靜靜地看著她。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眸子裏,此刻清晰地映著城市細碎的光點,以及林未晞帶著追憶和一點點感傷的側臉。
    她沒有說話,沒有評價,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
    林未晞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低頭抿了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壓不住臉頰微微升起的溫度。她覺得自己可能說得太多了,太感性了,在沈清許這樣理性至上的人看來,或許很幼稚。
    然而,沈清許卻依舊沒有移開視線。那片孤兒院星空下的公平與浪漫,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星光,悄無聲息地,照進了她那座被規則和往事冰封的內心世界的一角。一個在豪門深規中失去所愛,一個在孤寂成長中仰望星空。兩種截然不同的孤獨,在這靜謐的星夜屋頂,因為一段往事的交換,奇異地產生了共鳴。
    夜風似乎變得更加溫柔,帶著遠處依稀可辨的、城市沉睡的呼吸聲,緩緩流淌在兩人之間。關於過往的交談,像一道無形的橋梁,悄然消融了些許橫亙在她們中間的冰層。氣氛不再是最初的尷尬與緊繃,也不再是沈清許獨自沉浸在回憶中的孤寂,而是沉澱下一種奇異的、帶著微醺酒意和星輝的寧靜。
    林未晞喝完了那罐啤酒,冰涼的酒精和夜風的吹拂讓她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下來,連日來的疲憊與今晚情緒的大起大落如同潮水般湧上,眼皮開始變得沉重。她依舊靠在欄杆上,腦袋卻不受控製地、一點一點地垂落下去,意識在清醒與睡意之間模糊地搖擺。
    沈清許說完那句關於“公平的浪漫”的話後,便再次陷入了沉默。隻是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滿防禦和距離。她依舊站在那裏,像一棵沉默的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女孩逐漸均勻綿長的呼吸,以及那越來越無法支撐的、微微晃動的身體。
    就在林未晞的腦袋即將徹底歪倒,重心不穩的瞬間——一個溫暖而堅實的觸感,及時地、穩穩地承接住了她。是沈清許的肩膀。林未晞在朦朧中,隻覺得自己的側臉貼在了一片微涼而光滑的絲綢麵料上,鼻尖瞬間被那股熟悉的、冷冽中帶著一絲沉穩木質的香氣包圍。那香氣似乎比平時更清晰,更貼近,帶著沈清許身體的溫度和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無意識地在那片柔軟與堅實並存的地方蹭了蹭,找到一個更舒適的位置,發出一聲極輕的、滿足的喟歎,徹底沉入了睡夢的邊緣。
    沈清許的身體,在林未晞靠上來的那一刻,有瞬間的僵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孩頭顱的重量,溫熱的臉頰隔著薄薄的襯衫麵料貼著她的肩胛,柔軟的發絲偶爾隨著夜風搔刮著她的脖頸,帶來一陣細微而陌生的癢意。女孩的呼吸均勻地噴灑在她的肩頸處,溫熱,潮濕,帶著一絲清甜的啤酒氣息,與她自身冷冽的香氣奇異地交融。
    她應該推開她的。這太越界了,太親密了,完全超出了契約的範疇,打破了她為自己設定的安全距離。然而,她的手臂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抬不起來。女孩全然依賴、毫無防備的睡顏近在咫尺,長睫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放鬆的弧度。這副模樣,與她記憶中某個模糊而久遠的、關於溫暖和信任的片段,隱隱重疊。
    夜風撩起她們的交織的發絲,星光溫柔地灑落,為相偎的兩人鍍上一層朦朧的銀邊。
    沈清許垂眸,看著枕在自己肩頭那顆毛茸茸的腦袋,看著她隨著呼吸微微顫動的睫毛,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麵之下,仿佛有暗流洶湧,某種被理智長久壓抑的東西,正在悄然鬆動。
    鬼使神差地,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低下了頭。一個輕柔得如同露珠滴落花瓣、如同蝶翼拂過水麵的吻,帶著星夜的微涼和她唇上殘留的、極淡的酒意,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林未晞柔軟的發旋之上。一觸即分。快得像是星光的閃爍,輕得如同夜風的歎息。
    仿佛隻是一個錯覺。沈清許猛地直起身,心髒在胸腔裏失序地狂跳起來,撞擊著肋骨,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那觸感卻清晰地烙印在她的唇上,柔軟,微涼,帶著陽光和洗發水的幹淨氣息。
    林未晞在睡夢中似乎有所感應,含糊地嘟囔了一聲,腦袋在她肩上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沈清許僵在原地,任由那如鼓的心跳在寂靜的夜裏叫囂。她看著遠方依舊璀璨的城市燈火,又低頭看了看肩上安然熟睡的女孩,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一種……近乎溫柔的茫然。
    肩頭一吻,如石投湖。在這個星夜之下,某些堅固的東西,似乎真的……裂開了一道無法彌合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