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樂園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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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清許坐在書房裏處理郵件,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清脆而規律,如同她這個人一樣,嚴謹、高效,不帶一絲冗餘的情緒。
    林未晞則窩在客廳柔軟的沙發裏,素描本攤在膝頭,畫筆在紙上遊走,發出沙沙的輕響。她畫的是窗外院子裏那幾株頑強生長的野花,色彩明快,筆觸生動,與她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如出一轍——溫暖,富有生命力。
    然而,仔細看去,便能發現她的筆觸偶爾會凝滯,眼神也會不自覺地飄向書房的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和探尋。住進這個“冰窟”已經有一段日子,那份冷冰冰的契約像一條無形的界限,橫亙在她與沈清許之間。她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像兩條平行線,各自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
    沈清許合上筆記本電腦,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起身走向客廳去倒水。經過沙發時,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林未晞的畫稿,腳步微微一頓。
    畫稿的一角,用淡淡的色彩勾勒了一個模糊的摩天輪輪廓,旁邊散落著幾個歪歪扭扭、帶著童稚氣息的簡筆畫小人,正在追逐嬉戲。那與她整幅寫生風格的野花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潛意識。
    沈清許的目光在那摩天輪和小人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看向林未晞。後者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有些慌亂地用手遮住了那一角,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慣常的、明媚的笑容:“忙完了?”
    “嗯。”沈清許淡淡應了一聲,去接了杯水,卻沒有立刻離開。她靠在開放式廚房的中島台邊,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玻璃杯壁,視線落在林未晞試圖遮掩畫稿的手上。
    客廳裏很安靜,隻有空調運作的微弱聲響。陽光將空氣中的微塵照得纖毫畢現。
    “明天周六。”沈清許忽然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
    林未晞愣了一下,點點頭:“是啊。”
    “有什麽安排?”沈清許問。
    林未晞笑了笑,帶著點自嘲的意味:“我能有什麽安排?大概就是在家裏畫畫,或者去附近的公園寫生吧。”
    沈清許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詞句。陽光勾勒著她清冷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半晌,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林未晞,語氣聽起來隨意得像是在談論天氣:“聽說城西新開了一家大型遊樂園,口碑不錯。如果你沒事,”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林未晞的反應,“可以去看看。”
    林未晞徹底愣住了,眼睛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畫筆從指間滑落,在畫紙上滾了一小段距離。
    遊…遊樂園?沈清許?約她去遊樂園?這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那個連笑容都吝嗇給予的冰山總裁,會主動提出去那種充滿喧鬧和童趣的地方?
    “你……你說什麽?”林未晞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聲音裏帶著不敢置信。
    沈清許似乎被她這過於明顯的反應弄得有些不自在,她移開視線,低頭喝了口水,才重新看向林未晞,語氣依舊沒什麽起伏,但細聽之下,似乎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別扭?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可能會喜歡。”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是在為自己的提議尋找一個合理的注腳,“契約期間,維持必要的外出互動,避免引人懷疑,也是條款之一。”又是契約。林未晞心裏那點剛剛升騰起的、微小的雀躍火苗,像是被細小的針尖戳了一下,微微瑟縮。但很快,那巨大的誘惑力壓倒了一切。遊樂園那是她童年時代,隔著孤兒院鏽跡斑斑的鐵欄杆,無數次憧憬過,卻從未真正踏足過的夢幻國度。櫥窗裏電視上播放的歡樂畫麵,孩子們手中五彩斑斕的氣球,旋轉木馬上飛揚的笑臉……都曾是遙不可及的風景。
    她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落入了星辰,之前的落寞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欣喜和期待。
    “真的嗎?我們可以去?”她幾乎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幾步走到沈清許麵前,仰著頭看她,眼睛裏閃爍著的光彩,比窗外陽光還要耀眼,“我想去!我一直都想去!”
    看著她瞬間被點亮的眼眸和毫不設防的燦爛笑容,沈清許握著水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心底某個堅硬的角落,仿佛被這過於熾熱的溫度熨帖了一下,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裂隙。
    她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拉開了些許距離,語氣維持著一貫的冷靜:“嗯。明天早上九點出發。”她放下水杯,轉身往書房走,背影依舊挺拔疏離,“記得穿方便活動的衣服和鞋子。”
    “好!我一定準時!”林未晞對著她的背影,聲音雀躍地應道。直到書房的門輕輕關上,林未晞還站在原地,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笑容。她低頭看了看畫紙上那個模糊的摩天輪輪廓,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也許,這座冰山,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麽冰冷徹骨。至少,她看到了自己畫稿角落裏,那個微不足道的、關於童年的夢。
    而書房內,沈清許並沒有立刻回到工作狀態。她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繁華的城市景象,眼神卻有些放空。眼前似乎還浮現著林未晞剛才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和那張因為純粹喜悅而顯得格外生動的臉。
    提出去遊樂園,確實是一時興起。或許是因為那份畫稿角落裏的向往太過明顯,或許是因為最近林未晞那份小心翼翼的安靜讓她產生了一絲……類似於愧疚的情緒?又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隻是覺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不應該被掩藏,應該綻放在更廣闊、更明亮的地方。至於“契約”的說辭,不過是習慣性的、用於掩飾真實意圖的盾牌罷了。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重新坐回電腦前,卻發現自己有些難以集中精神。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似乎都變成了遊樂園裏旋轉的木馬和繽紛的色彩。明天……或許,並不會太糟糕。她想。
    周末的遊樂園,仿佛一個被陽光、色彩和聲浪填滿的奇幻星球。巨大的卡通雕塑、歡快循環的樂園主題曲、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爆米花和棉花糖的甜香,共同構築了一個與現實截然不同的沸騰世界。
    林未晞一踏入這片領地,就像一滴水匯入了歡樂的海洋,瞬間被同化。她幾乎是蹦跳著前進,馬尾辮在腦後活潑地甩動,眼睛裏倒映著所有繽紛的色彩,對每一個項目都表現出極大的好奇。
    “清許清許!我們先去玩那個旋轉杯好不好?”她扯著沈清許的袖口,指向不遠處那些高速自轉又公轉的巨大“茶杯”,語氣是毫不掩飾的雀躍。
    沈清許今日穿著一身簡約的休閑裝,白色襯衫搭配卡其色長褲,褪去了平日的商業精英氣場,卻依舊顯得清冷出眾,與周圍喧鬧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她的表情是一貫的淡然,甚至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拘謹。被林未晞這麽一拉,她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視線掃過那些瘋狂旋轉的設施,眉頭微蹙。
    “這種……過於幼稚的項目,就算了。”她試圖維持冷靜自持的形象。
    “哪裏幼稚了!這叫找回童心!”林未晞卻不依不饒,仰著臉看她,眼睛裏盛滿了懇求的光,“來都來了嘛,體驗一下嘛,就玩一個!”
    她那眼神,濕漉漉的,帶著純粹的渴望和一點點撒嬌的意味,像極了某種尋求庇護的小動物。沈清許對上這樣的目光,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拒絕,不知怎的,竟有些難以出口。她沉默地抿了抿唇,算是默許。
    林未晞立刻歡呼一聲,幾乎是半推半拉地將沈清許帶向了排隊區。
    坐在色彩鮮豔的“茶杯”裏,設施啟動的瞬間,林未晞就開心地轉動著中間的圓盤,讓他們的“茶杯”轉速更快,笑聲如同銀鈴般灑落。沈清許起初還正襟危坐,雙手緊緊抓著麵前的扶手,指節有些泛白。但隨著“茶杯”的旋轉,視野裏所有的景物都模糊成流動的光影,隻有對麵林未晞那張笑得毫無陰霾的臉龐格外清晰。那笑聲極具感染力,仿佛帶著某種魔力,一點點穿透她周身的冰層。
    漸漸地,沈清許緊繃的肩線微微放鬆下來。她甚至嚐試著,在林未晞期待的注視下,伸手輕輕搭在了圓盤邊緣,配合著她,施加了一點微弱的力道。看到沈清許這細微的配合,林未晞笑得更開心了,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
    從旋轉杯上下來,林未晞意猶未盡,又拉著沈清許去玩了碰碰車。在有限的場地裏,她駕駛著小車試圖去“撞擊”沈清許,每次得逞都會發出得意的歡呼。沈清許起初隻是被動地躲避,眼神裏帶著些許無奈,但在一次被林未晞從側麵“偷襲”成功後,她似乎也被激起了些許好勝心。下一次,她精準地預判了林未晞的路線,一個靈活的轉向,反而輕輕撞在了林未晞的車身上。
    “呀!”林未晞輕呼一聲,隨即看向沈清許,眼裏滿是驚喜,“你偷襲我!”
    沈清許沒有回答,隻是唇角似乎、也許、可能,非常非常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眸裏,確實掠過了一絲極淡的、名為“愉悅”的波瀾。
    真正的高潮,發生在旋轉木馬前。巨大的雙層旋轉木馬,裝飾著華麗的鏡麵和五彩的燈飾,伴隨著悠揚的八音盒音樂,上下起伏,如同一個瑰麗的夢境。許多小朋友和情侶排隊等候,空氣中彌漫著浪漫和童真的氣息。
    “這個!一定要玩這個!”林未晞站在華麗的木馬前,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向往。
    這次,沈清許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她安靜地排在林未晞身後,看著她像個小女孩一樣,仔細挑選著一匹看起來最神駿的白色飛馬。
    音樂響起,木馬開始緩緩旋轉,上下起伏。林未晞坐在前麵的白色飛馬上,回過頭來看向沈清許。她選的是外側一匹安靜的馬車車廂,正端坐著,姿態依舊優雅,與這夢幻的場景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午後的陽光透過木馬頂棚的間隙灑下,在林未晞回頭笑的瞬間,恰好為她的發絲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她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比任何畫作都要生動明豔。她揮舞著手,朝著沈清許喊道:“清許!看這裏!”
    就在那一刻,或許是陽光太暖,或許是音樂太輕柔,或許是眼前的笑顏太過炫目,沈清許一直維持著的、冰冷的防護罩,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望著前方那個仿佛匯聚了所有光芒的身影,心底最堅硬的某個角落,猝不及防地柔軟了一下。一種陌生的、暖融融的情緒,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無聲息地漫過心田。
    她忘記了維持麵無表情,忘記了“冰山總裁”的人設。在那短短的一秒鍾裏,她的嘴角不受控製地、自然而然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清淺卻真實無比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後,從裂縫中探出頭來的第一株嫩芽,帶著些許生澀,卻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溫柔與驚豔。
    “哢嚓”一聲輕微的快門聲,在不遠處響起。一位掛著相機的樂園攝影師,恰好捕捉到了這轉瞬即逝的瞬間。鏡頭裏,前景是回頭燦笑的林未晞,背景是坐在華麗馬車裏、唇角微揚、眼神柔和下來的沈清許。陽光、木馬、笑容……構成了一幅完美得如同電影海報的畫麵。
    沈清許立刻察覺到了鏡頭的存在,那抹曇花一現的笑容迅速隱去,恢複了平日的清冷。她微微蹙眉,看向攝影師的方向。
    林未晞也聽到了聲音,好奇地望過去。攝影師友善地朝她們笑了笑,比了個“OK”的手勢,示意照片拍得很好。
    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林未晞還沉浸在剛才的快樂裏,嘰嘰喳喳地說著感受。沈清許安靜地聽著,偶爾回應一個“嗯”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尋著那位離開的攝影師,心底深處,似乎對那張無意中定格的照片,產生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期待。
    那一秒的“冰山融化”,短暫得如同幻覺,卻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兩人之間,漾開了微妙而無法忽視的漣漪。
    暮色四合,遊樂園的白天場臨近尾聲,但燈光次第亮起,將這裏裝扮成了一個比白日更加迷離夢幻的琉璃世界。巨大的音樂聲減弱,換上了舒緩的輕音樂,空氣中躁動的興奮感漸漸沉澱為一種溫馨的浪漫。
    玩遍了各種刺激或有趣的項目,林未晞卻依舊精力充沛,她拉著沈清許的手腕,目標明確地朝著樂園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地標奔去——那座巨大的、緩緩旋轉的摩天輪。
    “最後一個!玩完這個我們就回家!”林未晞仰頭望著那在漸暗天幕下閃爍著無數小燈,如同綴滿星辰的巨輪,眼中充滿了憧憬,“來遊樂園不坐摩天輪,就像沒來過一樣!”
    沈清許任由她拉著,沒有掙脫。玩了一天,她慣常整齊的鬢角有幾縷發絲鬆散下來,柔和了她過於清晰的輪廓。她看著林未晞被燈光映照得發亮的側臉,沒有反對,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一天的相處,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身邊這份持續的、溫暖的喧囂。
    排隊等候的人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依偎在一起,低聲私語。沈清許和林未晞站在其中,外貌氣質皆屬出眾,引得旁人頻頻側目。林未晞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拉著沈清許手腕的手,假裝專注地看著摩天輪運行的軌跡。沈清許則依舊是一副清冷模樣,仿佛周圍投來的目光與她無關,但微微繃緊的下頜線,還是泄露了一絲她不常有的、名為“不自在”的情緒。
    終於輪到她們。工作人員打開轎廂的門,她們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門在身後“哢噠”一聲關上,將外界的喧鬧瞬間隔絕。轎廂內部空間不算很大,中間是並排的座椅,四周是透明的玻璃窗。
    轎廂輕微晃動了一下,開始緩緩上升。起初,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沉默。與白日裏在喧鬧人群中不同,這狹小、安靜、緩慢攀升的密閉空間,無形中放大了一切細微的感知——彼此的呼吸聲,衣料的摩擦聲,甚至……心跳聲。林未晞為了打破這令人心慌的安靜,率先走到窗邊,雙手貼在玻璃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哇……”隨著高度不斷提升,遊樂園的全貌在腳下鋪陳開來。那些白天裏巨大的設施此刻都變成了小巧玲瓏的發光模型,蜿蜒的道路被燈帶勾勒出清晰的脈絡,如同大地血管中流淌著金色的血液。更遠處,是城市璀璨的萬家燈火,連綿成一片浩瀚的光之海洋,與天際殘留的最後一絲絳紫色晚霞相接,壯麗得令人屏息。
    “好美啊……”林未晞喃喃自語,整張臉幾乎都貼在了玻璃上,呼出的氣息在玻璃上氤氳開一小片白霧,“感覺就像脫離了地麵,漂浮在夢境裏一樣。”
    沈清許沒有走到窗邊,她依舊坐在座椅上,姿態看似放鬆,脊背卻挺得筆直。她的目光越過林未晞的背影,同樣落在窗外那片無垠的燈火之上。城市的夜景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從辦公室的落地窗望出去,是更為冷硬和規整的繁華。但此刻,透過這緩緩上升的摩天輪轎廂,透過眼前那人興奮的背影去看,這熟悉的景象似乎被賦予了一種陌生的、柔軟的濾鏡。
    “聽說……”林未晞忽然回過頭,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帶著點神秘兮兮的表情,“有一個關於摩天輪的傳說。”
    沈清許抬眸看她,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傳說,當摩天輪轉到最高點的時候,”林未晞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帶著一種講述童話般的溫柔,“如果和相愛的人親吻,他們就會永遠在一起,得到永恒的祝福。”
    她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像是在分享一個有趣的軼聞,但眼神裏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期待。
    沈清許聞言,微微一怔。她看著林未晞被燈光柔化的眉眼,那裏麵映照著城市的星光,也映照著她自己模糊的倒影。永遠?祝福?她從不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傳說,理性的思維讓她本能地想要嗤之以鼻。商業場上,她隻相信數據和契約。
    可是,話到了嘴邊,看著林未晞那雙清澈的、帶著些許期盼的眼睛,她卻沒能說出口。她隻是微微偏過頭,將視線重新投向窗外,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幼稚的傳說。”
    沒有直接的否定,卻也沒有絲毫的認同。
    林未晞眼底那絲微光幾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她轉過身,再次麵向窗外,語氣重新變得輕快:“就算是傳說,也很浪漫嘛!你看,我們快要到最高點了!”
    轎廂確實正在接近運行的頂點。下方的喧嘩變得遙遠而模糊,世界仿佛隻剩下這個安靜懸浮在空中的小盒子,和盒子裏呼吸相聞的兩個人。
    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粘稠而安靜。林未晞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咚咚咚,敲打著鼓膜。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個傳說中的時刻降臨。
    沈清許依舊坐著,目光落在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她深邃的瞳仁裏明明滅滅,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緒。最高點……親吻……永恒的祝福……這些詞匯不受控製地在她腦海裏盤旋。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指尖微微發燙。
    轎廂達到了最高點,有那麽一瞬間,它仿佛完全靜止了,懸浮在璀璨的城市夜空之上,如同一個被施了魔法的水晶球。
    就在這時間凝滯的刹那,林未晞回過頭,她想對沈清許說“我們到最高點了”,想和她分享這俯瞰眾生的絕美景致。然而,她的話未能說出口。因為她撞進了一雙無比專注、無比深邃的眼眸裏。
    沈清許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就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正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她。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和疏離,裏麵翻湧著太多複雜難辨的情緒——有掙紮,有迷茫,有一絲不確定的恍惚,還有一種……林未晞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溫柔。
    燈光透過玻璃,在她輪廓上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她的眼神專注得讓人心慌。
    “清許……”林未晞下意識地輕喚了一聲,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
    沈清許沒有回應。她隻是往前邁了極小的一步,近到林未晞能感受到她身上清冽的氣息,能看清她微微顫動的長睫。
    然後,在林未晞因驚愕而微微睜大的眼眸注視下,沈清許俯身,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將微涼的唇,覆上了她的。
    時間,仿佛真的在這一刻靜止了。
    窗外的萬家燈火、腳下的夢幻樂園、耳邊的微弱風聲……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林未晞的感官世界裏,隻剩下唇瓣上那輕柔而陌生的觸感,冰涼,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灼傷靈魂的溫度。
    那不是激烈的索取,更像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確認,一個打破某種壁壘的儀式。
    轎廂微微晃動,開始從最高點緩緩下降。那個輕若羽毛的吻,也如同它突如其來地發生一樣,悄然結束。
    沈清許直起身子,後退了半步,眼神迅速恢複了清明,甚至比平時更加幽深難測,仿佛剛才那個失控,或者說順從本能的瞬間從未發生過。她別開臉,看向窗外下降的風景,隻留給林未晞一個線條優美的側影和微微泛紅的耳尖。
    林未晞依舊僵立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按在自己剛剛被親吻過的唇瓣上,那裏還殘留著屬於沈清許的、微涼而柔軟的觸感。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如同揣了一隻受驚的兔子。
    摩天輪的傳說……最高點的親吻……永恒的祝福……
    所以,這算是……什麽呢?轎廂內的空氣,仿佛被那個短暫的吻點燃,彌漫開一種無聲的、滾燙的曖昧,隨著摩天輪的下降,緩緩沉澱,卻深深烙印在了彼此的心上。
    轎廂在寂靜中持續攀升,腳下的樂園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微縮的、發光的沙盤。那種脫離塵世的懸浮感愈發強烈,狹小空間內的空氣仿佛也變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微妙的張力。
    林未晞的心跳早已脫離了正常的節奏,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著她的胸腔,甚至震動著她的耳膜。她依舊保持著回頭的姿勢,目光卻無法從沈清許的臉上移開。沈清許就站在那裏,身後是浩瀚無垠的、星光與燈火交織的夜空,而她本身,成了這片璀璨背景前最清冷也最奪目的存在。
    沈清許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此刻窗外的夜色,裏麵翻湧著林未晞讀不懂的暗流。那裏麵有掙紮,像冰層下的暗河在激烈碰撞;有迷茫,仿佛行走在濃霧中找不到方向;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專注到極致的凝視。她的目光細細描摹著林未晞的眉眼,掠過她因驚訝而微張的唇瓣,仿佛要在這一刻,將她的模樣徹底鐫刻在靈魂深處。
    周圍的喧囂、旋轉的木馬、歡快的音樂……所有屬於遊樂園的印記都在遠去。世界被無限壓縮,最終隻剩下這個緩緩抵達頂點的透明盒子,和盒子裏呼吸相聞、目光膠著的兩個人。
    林未晞忘記了動作,忘記了言語,甚至忘記了呼吸。她隻是呆呆地看著沈清許,看著她眼中那片為自己而起的、無聲的風暴。她看到沈清許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微微蜷縮,又緩緩鬆開,像是在進行某種極其艱難的內在博弈。
    然後,沈清許動了。她向前邁了一步。僅僅一步,卻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那本就微小的距離。近到林未晞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帶著雪鬆般冷調的氣息,其中似乎又隱隱混雜了一絲今日陽光曝曬後留下的、極淡的暖意。近到林未晞能看清她微微顫動的、長而密的睫毛,以及那雙深邃眼眸中,自己清晰而微小的倒影。
    轎廂恰好運行至最高點。下方城市的萬家燈火,如同無數被打碎的鑽石,毫無保留地鋪滿整個視野,一直蔓延到天際線與殘留的霞光交融。它們的光芒透過玻璃,將轎廂內部映照得如同一個懸浮於空中的、流光溢彩的水晶宮。
    在這光芒的頂點,在這寂靜的頂點,在這心跳失序的頂點——沈清許微微傾身。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沒有言語,沒有預兆,隻有逐漸靠近的、帶著清冽氣息的身影。
    林未晞的瞳孔微微放大,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她看著那張清冷絕豔的臉在眼前放大,看著那片總是緊抿著、吐出冷靜決策的薄唇,緩緩地、堅定地靠近。
    然後,微涼。一種柔軟而微涼的觸感,輕輕印在了她的唇上。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林未晞隻覺得一股微弱的電流從接觸點猛地竄開,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讓她指尖發麻,頭皮發緊。周圍所有的聲音——風聲、遠處隱約的音樂聲、甚至她自己狂烈的心跳聲——都消失了。感官世界被無限縮小,最終隻剩下唇瓣上那清晰無比的、帶著涼意卻又仿佛能點燃一切的觸碰。
    那不是一種侵略性的吻,更像是一種確認,一種印記。沈清許的唇隻是輕輕貼著她的,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帶著一種生澀的、近乎虔誠的停留。她的呼吸微微拂過林未晞的臉頰,帶著與她唇瓣溫度截然不同的溫熱。
    林未晞僵硬地承受著這個吻,眼睛因為過度驚愕而睜得大大的,倒映著窗外流光溢彩的燈火,也倒映著沈清許近在咫尺的、閉合的雙眼。她能看到沈清許微微蹙起的眉宇間,似乎鎖著一絲極淡的困惑,仿佛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這個吻,短暫得如同夜空中劃過的流星,卻又漫長得仿佛跨越了整個世紀。
    直到轎廂微微一頓,開始從最高點緩緩下降,那股微涼的觸感才驟然離去。
    沈清許直起身,迅速後退了半步,重新拉開了距離。她轉過身,背對著林未晞,麵向窗外開始下落的風景,隻留下一個挺拔而略顯僵直的背影。她抬起手,看似隨意地整理了一下其實並無淩亂的襯衫袖口,動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那總是波瀾不驚的側臉線條,在明明滅滅的燈火映照下,似乎也繃得比平時更緊,耳根處泛起的那抹極淡的紅暈,在夜色與燈光的掩護下,若隱若現。
    林未晞依舊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唇上那微涼柔軟的觸感還未完全消散,帶著一種奇異的、揮之不去的麻癢。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輕輕觸碰自己的唇瓣,指尖傳來的溫度竟覺得有些燙人。
    心髒後知後覺地開始瘋狂擂鼓,血液奔湧著衝上頭頂,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剛才……發生了什麽?沈清許……吻了她?在摩天輪的至高點,在漫天星火與城市燈海的見證下。那個吻,輕得像一片雪花,卻重得足以在她心湖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轎廂安靜地下降,之前的曖昧和張力並未消散,反而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吻,變得更加濃稠、更加滾燙,無聲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裏,纏繞著兩個各懷心事、沉默不語的人。
    林未晞望著沈清許冷漠疏離的背影,手指還按在自己微微發燙的唇上,腦海中一片混亂,隻剩下一個念頭在不斷盤旋——這……到底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