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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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透過新家巨大的落地窗,為客廳鋪上一層暖金色的柔光。空氣中彌漫著糖醋排骨的誘人香氣,這是林未晞跟著網上教程學了一下午的成果。餐桌上擺放著精致的碗碟,兩隻高腳杯裏,紅酒搖曳著寶石般的光澤。
沈清許推開門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林未晞係著那條印著小向日葵的圍裙,正踮著腳,試圖將最後一道清蒸魚端上桌。暖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幾縷碎發調皮地垂在頰邊,帶著一種人間煙火氣的溫柔。
那一刻,連日加班的疲憊似乎都被這滿室的暖意驅散。沈清許冷硬的眉眼不自覺軟化,她放下公文包,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從身後輕輕擁住了林未晞。
“回來了?”林未晞先是一驚,感受到那熟悉的冷香和懷抱的溫度後,便放鬆地靠進她懷裏,側頭蹭了蹭她的臉頰,“今天怎麽這麽晚?菜都要涼了。”
“有個項目臨時需要敲定細節。”沈清許的下巴抵在她肩窩,聲音帶著一絲倦意,但更多的是滿足。她深吸一口氣,鼻腔裏滿是飯菜的香氣和懷中人發絲的清新,“做了什麽好吃的?我們未晞越來越能幹了。”
“糖醋排骨,清蒸鱸魚,還有你喜歡的上湯菠菜。”林未晞獻寶似的報著菜名,轉過身,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快去洗手,嚐嚐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這頓晚餐吃得溫馨而愜意。沈清許難得地沒有在餐間處理公務,而是專注地品嚐著每一道菜,不時給出真誠的讚美。林未晞則嘰嘰喳喳地分享著白天的趣事——畫室隔壁的貓咪生了一窩小貓,她拍到了很美的晚霞,新買的向日葵開得正好。
飯後,兩人並肩坐在落地窗前的羊毛地毯上,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燈火。林未晞靠在沈清許肩上,手裏捧著一杯熱牛奶,沈清許則端著一杯紅酒,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林未晞的長發。氣氛安寧得讓人沉醉。
“未晞,”沈清許沉吟片刻,覺得是時候開口了。她放下酒杯,語氣盡量放得平和,“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林未晞仰起頭,嘴角還沾著一點奶漬,眼神純淨,毫無防備。
沈清許伸手,用指腹輕輕擦去那點奶漬,動作溫柔,但接下來的話卻讓林未晞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集團接下來要重點推動一個藝術與科技融合的大型項目,這對我們開拓新的市場領域很重要。”沈清許斟酌著用詞,“經過幾輪評估,目前最合適的合作方,是顧清嵐的畫廊。她們在古典藝術資源的數字化和國際化運營方麵,有非常成熟的經驗和渠道。”
客廳裏一瞬間安靜下來,隻有空調細微的運行聲。林未晞坐直了身體,手裏的牛奶杯微微握緊。她不是不懂商業邏輯,沈清許的工作她向來很少過問,也深知她做事必然有她的道理。但“顧清嵐”這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刺,猝不及防地紮進了她毫無防備的心。
那個美麗、優雅、與沈清許有著共同過去、至今似乎仍餘情未了的女人。
“一定要……是她嗎?”林未晞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艱澀,“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嗎?”
沈清許看著她的反應,心中微歎,試圖用理性安撫:“未晞,這隻是純粹的商業合作。顧清嵐的畫廊在這個領域確實是頂尖的,能最大程度保證項目的成功率和影響力。從集團利益出發,這是最優選。”
她伸手想去握林未晞的手,卻被對方下意識地輕輕避開。
林未晞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溫暖的夕陽餘暉此刻仿佛失去了溫度,空氣中殘留的飯菜香氣也變得有些滯悶。她看著杯中晃動的*****,心裏亂成一團。理智告訴她應該支持,可情感上,那個名為“顧清嵐”的陰影,正隨著沈清許平靜的敘述,一點點蔓延開來,籠罩了方才所有的溫馨與甜蜜。一種莫名的委屈和不安,像細密的藤蔓,悄悄纏上了心髒。
客廳裏那盞設計感十足的落地燈,投下溫暖昏黃的光暈,卻仿佛無法驅散驟然凝結的空氣。餐桌上剩餘的飯菜早已失去了熱氣,如同林未晞此刻漸漸冷卻的心。
她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羊毛地毯的邊緣,那柔軟的觸感此刻卻讓她感到莫名的煩躁。沈清許的解釋理性、清晰,無懈可擊,像一份完美的商業計劃書。可正是這種絕對的理性,像一堵冰牆,將她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堵在了胸口,悶得發慌。
“我明白……商業邏輯。”林未晞終於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那微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她的情緒,“我知道你的選擇一定是對集團最有利的。”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間的哽咽,目光帶著一絲懇求,望進沈清許深邃的眼眸,“但是清許,一定要是她嗎?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第二家畫廊,擁有同樣的資源和能力嗎?”
她的語氣裏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像一隻試圖保護自己領地的小獸,豎起了全身的刺。
沈清許揉了揉眉心,連日工作的疲憊和此刻突如其來的阻力讓她有些煩躁。她理解林未晞的介意,但她認為這完全是不必要的情緒內耗。“未晞,”她的語氣依舊保持著耐心,但那份公事公辦的疏離感卻更重了,“評估團隊做過全麵的市場調研,顧清嵐的畫廊在這個細分領域是頭部,她們的渠道和專家資源是別人短時間內無法替代的。選擇她們,是基於數據和事實的最佳決策,可以為我們節省至少半年的探索時間,規避很多潛在風險。”
她試圖去拉林未晞的手,想用肢體動作安撫她:“這隻是工作。我分得很清楚。”
“你分得清楚?”林未晞猛地抽回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沈清許那句“分得很清楚”非但沒有安慰到她,反而像點燃了引線。積壓的不安、對過往的猜測、對顧清嵐那份揮之不去的優越感的忌憚,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沈清許,肩膀微微顫抖。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變得模糊不清。“你怎麽能保證她分得清楚?她看你的眼神……那次在晚宴,還有之前……清許,我不是懷疑你,我是害怕!我害怕頻繁的接觸,害怕那些我無法參與的過去,害怕……”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害怕舊情複燃這四個字!”
最後那句話,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無盡的委屈和恐慌。沈清許也站了起來,看著林未晞單薄而倔強的背影,心裏一陣抽緊,但同時也湧上一股無力感。她討厭這種被情緒裹挾、無法用邏輯解決問題的局麵。壓力和煩躁讓她脫口而出:“未晞,這是工作!你能不能成熟一點,不要總是感情用事?”
“成熟?感情用事?”林未晞霍地轉身,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劃過她蒼白的臉頰。沈清許的話像兩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她內心最敏感脆弱的地方。那個在孤兒院長大,總是努力用笑容和樂觀掩蓋不安的自己,那個渴望被堅定選擇、害怕依賴又害怕失去的自己,在這一刻被貼上了“不成熟”和“感情用事”的標簽。
極度的傷心和一種被輕視的憤怒,讓她口不擇言,尖銳的話語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對!我是不如你的顧清嵐成熟懂事!不如她能在事業上幫助你,不如她和你門當戶對,有共同的過去和話題!我就是一個隻會感情用事、一無是處的孤兒!”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空間死寂。
溫暖的燈光映照著兩人,一個淚流滿麵,渾身豎起了防禦的尖刺;一個眉頭緊鎖,臉色冰寒,眼中充滿了被誤解的無力感。那精心布置的新家,那彌漫著飯菜香氣的溫馨空間,此刻卻像一座華麗的牢籠,囚禁著兩顆驟然拉遠、互相刺傷的心。空氣中,隻剩下林未晞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
“你說什麽?”沈清許的聲音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每個字都帶著凜冽的寒氣。她向前一步,挺拔的身影在暖色調的燈光下投下一片極具壓迫感的陰影,將林未晞完全籠罩其中。那雙總是深邃沉靜,偶爾對她流露出溫柔的眼眸,此刻像是驟然凍結的湖麵,隻剩下冰冷的裂痕。
林未晞被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冷意刺得心髒一縮,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落地窗玻璃。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讓她打了個寒顫。恐懼和後悔瞬間湧上心頭,她知道剛才那句話過分了,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僅刺向沈清許,也反噬著自己。但強烈的委屈和不安全感像失控的藤蔓,緊緊纏繞著她的理智,讓她無法低頭。
“我說……”她倔強地揚起下巴,淚水卻不受控製地滾落,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硬要裝出強硬的姿態,“我比不上你的顧清嵐!這不是事實嗎?她是你門當戶對的初戀,是能在事業上與你並肩的夥伴!而我呢?我算什麽?一個因為一紙契約闖入你生活的孤兒,一個除了會畫幾張畫、會感情用事,一無是處的負擔!”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個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出積壓在心底的所有自卑和惶恐。那個在孤兒院裏,看著別的小朋友被接走時,隻能躲在角落默默哭泣的小女孩,此刻靈魂仿佛與成年的她重疊,用最尖銳的方式,保護著自己那顆害怕被拋棄的心。
沈清許定定地看著她,胸口劇烈起伏。林未晞的話像一根根細針,密密麻麻地紮在她心上最柔軟的地方。她想起了林未晞陽光下治愈的笑容,想起她笨拙地為自己學做菜,想起她毫無保留地信任自己、依賴自己……她怎麽會是負擔?她明明是照進自己灰白世界裏的第一縷,也是唯一一縷熾熱陽光。
可此刻,這縷陽光正用最傷人的話語否定著他們之間的一切,將她的真心與顧清嵐的過往混為一談,將商業的理性抉擇曲解為情感的背叛。
一種被深深誤解的憤怒和無力感,混雜著連日工作積累的疲憊,像火山一樣在她體內衝撞,尋找著出口。她努力維持的冷靜終於出現了裂痕。
“林未晞!”沈清許連名帶姓地喊她,聲音因為極力克製而顯得異常低沉沙啞,“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選擇合作方,看的是專業能力和商業價值,不是看對方是誰!如果今天對方是張清嵐、李清嵐,隻要符合條件,我一樣會選!”
她抬手,有些煩躁地鬆了鬆領口,感覺空氣變得稀薄而窒息。“我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是林未晞,是因為我愛你!跟你的出身,跟你是不是孤兒,沒有半點關係!你為什麽非要鑽牛角尖,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用這種……這種不可理喻的方式來表達你的不安?”
“不可理喻”四個字,如同最終判決,狠狠砸在林未晞心上。她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了。原來在她看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恐懼,在他眼裏,隻是“不可理喻”。
她看著沈清許緊蹙的眉頭,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煩躁和失望,隻覺得渾身冰涼。原來那些溫暖的擁抱,那些深情的注視,那些“傾此一夏”的承諾,在現實的壓力和“成熟”的考量麵前,如此不堪一擊。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淹沒了她。她不再爭辯,隻是用那雙盈滿淚水、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沈清許,仿佛要將她此刻冰冷而陌生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沈清許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頭一悸,怒火之下湧起一絲慌亂,但驕傲和此刻混亂的情緒讓她無法軟化了態度。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溫暖的家中彌漫著無聲的硝煙和心碎的聲音。空氣中,隻剩下彼此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遙遠的、模糊的城市喧囂,襯得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不可理喻。”這四個字,如同終審的判詞,在空曠的客廳裏冰冷地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得林未晞體無完膚。她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去了,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淚水無聲地洶湧,在她臉上匯成濕冷的河流。
她看著沈清許,那個曾在她黑夜裏帶來光亮,在她孤寂世界裏築起溫暖堡壘的人,此刻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散發著寒氣的冰山。她的嘴唇微微翕動,想再說點什麽,卻發現所有的言語都蒼白無力,所有的委屈和辯解都被堵在了喉嚨深處,化作更凶猛的淚意。
沈清許看著她這副搖搖欲墜、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鈍痛蔓延。她知道自己話說重了,那四個字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可林未晞將她精心權衡的商業決策曲解至此,將她的一片真心與過往陰影混為一談,那種被全盤否定的挫敗感和連日高壓工作積累的疲憊,像岩漿一樣灼燒著她的理智。
她需要空間,需要冷靜。她害怕再待下去,會在情緒的漩渦裏說出更多無法挽回的、傷人的話。
“我們都冷靜一下。”沈清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林未晞那雙破碎的眼睛,她怕自己會心軟,會妥協,會在這原則性的問題上退讓。她的聲音幹澀,帶著刻意維持的平靜,轉身,大步走向玄關。
那決絕的背影,成了壓垮林未晞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清許!”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的呐喊在房間裏顯得異常微弱而絕望。
沈清許的腳步在玄關處頓了一秒,僅僅一秒。她沒有回頭,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猛地拉開了厚重的大門。“砰!”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扇精心挑選的、象征著她們共同新生的橡木大門,被沈清許用近乎粗暴的力道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複式空間裏反複撞擊、回蕩,仿佛連牆壁和地板都在震顫,最終歸於死寂,隻留下嗡嗡的餘響,嘲笑著方才這裏曾有過的溫馨。
整個世界,仿佛隨著那聲摔門的巨響,瞬間被抽空了所有聲音和色彩。
林未晞僵在原地,維持著向前伸手的姿勢,像一尊被驟然凍結的雕像。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門板撞擊門框的轟鳴,震得她耳膜發疼,心髒驟停。幾秒鍾後,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直直地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羊毛地毯柔軟的觸感此刻無法帶來絲毫慰藉,反而襯得那份從心底滲出的寒意更加刺骨。眼淚不再洶湧,而是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不停地往下掉,砸在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環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肩膀開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空蕩。前所未有的空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緊緊包裹,淹沒。這間她親手布置、充滿了兩人回憶的新家,此刻大得可怕,也冷得可怕。餐桌上早已涼透的飯菜散發著油膩的氣味,那瓶隻喝了一點的紅酒像凝固的血液。窗外的萬家燈火依舊璀璨,卻仿佛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玻璃,與她毫無關聯。
她想起了沈清許為她按摩小腿的溫柔,想起了她在耳邊低語的承諾,想起了她們依偎在窗前看過的無數個日落……那些甜蜜的片段,在此刻都化作了鋒利的玻璃碎片,反複切割著她的心髒。
“嗚……”壓抑不住的、小動物般的嗚咽終於從喉間逸出,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和淒涼。她哭得渾身發抖,哭到胃部痙攣,哭到幾乎窒息。冰冷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袖,那種濕冷的黏膩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失去一個人的溫度,哪怕隻是暫時的負氣離開,也能讓一個所謂的“家”,瞬間變成一座華麗而冰冷的囚籠。
而她,被困在其中,被無盡的後悔、傷心和巨大的不安吞噬,哭到近乎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