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儒生來

字數:4544   加入書籤

A+A-


    張夫子斜著眼,瞅著那個四仰八叉癱在地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的關門弟子,胡子都快被氣得倒豎起來。
    “這才走了多遠?就這副德行了?”
    老人的聲音不大,卻中氣十足,帶著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想當年你那些師兄,為了求學問道,哪個不是懷著一顆朝聖之心?三步一叩首,從歧魯書院一直拜到聖人廟,幾千裏路下來,膝蓋磨爛了,額頭磕破了,血都浸透了衣衫,可曾聽見誰喊過一個累字?”
    “再看看你!兵部尚書府裏養出來的金疙瘩,細皮嫩肉,走這麽幾步路,就跟要了你的小命似的?我儒家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名叫妟回的孩童,本來就累得眼冒金星,被這麽一通數落,委屈頓時衝上了腦門,嘴巴一癟,眼圈瞬間就紅了,聲音裏都帶上了哭腔,小聲嘟囔著反駁。
    “我爹是兵部尚書,又不是苦行僧!家裏連馬車都八匹馬拉的,憑什麽出來要自己用腿走!”
    少年越說越來勁,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自己那雙磨滿了水泡的腳丫子。
    “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沒得問題。青衫師兄在前麵用法術開路,走得那叫一個輕鬆愜意。”
    “就我!就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走了幾千裏!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您還好意思說風涼話……”
    “嘿!你個小王八蛋,長本事了啊!還敢還嘴!”
    張夫子氣得胡子亂翹,作勢就要掏出戒尺來。
    一旁的青衫文士見這師徒二人又要吵起來,連忙上前打圓場。
    文士先是恭恭敬敬地對張夫子的魂影長揖一禮,姿態無可挑剔,然後才轉身,用溫潤如玉的聲音對妟回勸道:“夫子息怒,妟回師弟畢竟年幼,又是初次離京遠行,這般跋山涉水,有所不適也是人之常情。”
    說完,又轉向妟回,語氣裏帶著幾分無奈的寵溺。
    “妟回,不可再與夫子頂嘴了。”
    “這點苦算什麽?你快看,前麵就是咱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妟回正賭著氣,聽了這話,才不情不願地順著青衫文士手指的方向望去。
    這一望,頓時就愣住了。
    隻見連綿山脈的腳下,一座古樸的小鎮靜靜地臥在那裏。夕陽的餘暉給整個鎮子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鎮口那座飽經風霜的巨大牌坊上,龍飛鳳舞地刻著“榮昌鎮”三個大字,筆鋒蒼勁,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與安寧。
    炊煙嫋嫋,從鎮中各家各戶的屋頂升起,在半空中匯成一片,又被晚風吹散。
    一種莫名的好奇,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少年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自心底最深處悄然浮現。
    張夫子也停下了與頑劣弟子的鬥嘴,那雙本該渾濁的眼眸,此刻卻清亮異常,望向那座在暮色中漸漸亮起星星點點燈火的小鎮,神情中多了幾分追憶,幾分感慨,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
    老人手抬了起來,指著鎮子的方向,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疾言厲色,聲音變得沉緩而悠遠。
    “妟回,你且看好那座鎮子。”
    “別看它小,別看它偏,這地方,可是個能養龍的寶地。”
    妟回的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連腳上的疼痛都忘記了,骨碌一下從地上爬起,眨巴著大眼睛追問:“養龍?先生,這鎮子裏有真龍嗎?是那種書上畫的,會飛天遁地,出沒在深海裏,能一口吞掉一座山的大龍嗎?”
    “蠢貨!”
    張夫子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這次卻沒真的動氣,隻是搖了搖頭,繼續用那沉緩的語調,講述著一段塵封的往事。
    “老夫說的,是人中之龍。”
    “百餘年前,也曾有一位與你差不多大的少年,也是在這般年紀,懵懵懂懂地踏出了這座鎮子。”
    “那孩子天資不算絕頂,甚至可以說有些愚鈍,可他偏偏有一顆赤誠如金石的向學之心,比任何人都真,都純。”
    “他在在此地成長,最終,就是在這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凡俗煙火之中,明心見性,悟出了自己的道。硬生生地,為我那早已死氣沉沉、規矩森嚴的儒家,走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老人的聲音裏帶著深深的惋惜。
    “隻可惜啊,成也心明,敗也心明。那孩子的心太透亮了,看清了自己想走的路,便再也不肯回頭,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終究,是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張夫子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一個名字。
    “他叫,米月。”
    “米月……”
    妟回下意識地在口中念叨著這個名字,雙眼凝望著那座在暮色中愈發清晰的小鎮。
    聽著耳畔先生那沉緩悠遠的聲音,心底深處,那股莫名的悸動變得愈發強烈。
    鎮中的炊煙,遠處街巷隱約傳來的犬吠,甚至從野狐河方向飄來的、帶著水汽的悠悠漁歌,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少年感到一種沒由來的親切。
    那感覺,就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那座鎮子的深處,隔著遙遠的時空,隔著生與死的界限,對他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呼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我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妟回茫然地四下張望,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解。
    “像是有人……在輕輕地喊我的名字。”
    青衫文士聞言,臉上露出訝異之色,下意識地看向張夫子。
    隻見張夫子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計謀得逞的、滿意的笑容,像個在河邊等了三天三夜、終於等到魚兒上鉤的老漁翁。
    老人捋著自己那把虛幻的胡須,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自語:
    “總算沒白費老夫一番口舌,還親自折騰著跑這一趟。”
    “這顆種子,果然沒選錯。”
    ……
    與此同時。
    天王山,臧符峰之巔。
    那座孤寂了不知多少歲月、連時光都仿佛在此凝固的老祠廟內,萬古如一的寂靜,被一道無形的漣漪打破。
    盤膝閉目的墨衫柳相,睜開了雙眼。
    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山腳下那一老一少、以及那個溫潤如玉的青衫文士,三道正在向上攀登的身影。
    張夫子……妟回……
    墨衫柳相的心念微動,那早已與天地氣運相合的如意神通,自行流轉。
    刹那之間,無數條或明或暗的命運絲線,無數種或悲或喜的未來可能,於其識海之中交織、碰撞、推衍。
    不過一呼一吸的工夫,便曆經了萬千種可能,最終,將這位儒家聖人此行的真正目的,以及其背後牽扯到的那一縷穿越了百年光陰的因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米月的因,終究是在百年之後,以這樣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結出了妟回的果。
    墨衫柳相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難明的弧度。
    那笑容裏,有幾分看了一場好戲的玩味,有幾分對那位素未謀麵的陸鳶布局的欣賞,更多的,卻是一種棋逢對手的釋然。
    死去多年的老家夥,會不會早就算到了今日的局麵呢?
    倒也有趣。
    也好。
    正好借此機會,見一見這位特殊的“故人”,也親眼看一看,這位沉睡了萬古歲月才蘇醒的儒家聖人,究竟是何等氣象。
    喜歡大妖柳相請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