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花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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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祠堂的院門常年虛掩,木質的門軸在風中會發出悠長的、如同歎息般的吱呀聲。尋常鎮民早已習慣了這份聲響,就像習慣了野狐河的潮漲潮落,習慣了祠堂古槐一年一度的葉綠與葉黃。
    當那道身形佝僂、魂體上布滿細密裂痕的老者,牽著一個身穿錦緞、眉眼間尚帶著幾分京城驕矜之氣的孩童,一腳踏過那道被歲月磨得光滑溫潤的門檻時,周遭的空氣仿佛都為之一靜。
    外界官道上的喧囂與塵土,似乎被一道無形的門簾隔絕在外,半點也侵擾不進來。
    一股清冽得恰到好處的茶香,如同最溫柔的春風,迎麵撲來,悄無聲息地便將一行人自京城遠道而來的風塵與疲憊,都洗去了七八分。
    孩童妟回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寫滿了驚奇。
    這地方與想象中那種窮鄉僻壤的破敗廟宇全然不同。院子不大,卻掃灑得極為幹淨,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連一片多餘的落葉也瞧不見。牆角幾叢青苔,綠得如同上好的翡翠,透著一股子生機勃勃的勁頭。院子正中,擺著一方石桌,幾隻石凳,一切都簡單到了極致,卻又在每一個細節處,都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和諧與安寧。
    石桌旁,正坐著一位身著尋常儒衫、氣質溫潤如玉的男子。那人瞧著不過三十許,鬢角微霜,卻更添了幾分歲月的沉澱。此刻,那男子正不緊不慢地提起桌上的陶壺,將一注清澈的茶湯,注入到對麵一隻空著的青瓷杯中,茶水滿至七分,便穩穩停住。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又仿佛早已算準了有客登門,這杯茶,不多一分熱,也不少一分涼,正是待客的最好時辰。
    “晚輩柳相,見過張夫子。”
    儒衫柳相緩緩起身,對著麵前的老者微微躬身,行的是晚輩禮,姿態恭敬。
    被稱作張夫子的老人,那雙渾濁得幾乎看不見底的眼眸,在儒衫男子身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片刻。那眼神仿佛能穿透這具溫潤如玉的儒衫分身,直視其後那尊盤踞於臧符峰巔、與整座天王山氣運相連的龐大真身。
    最終,老人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點了點頭,也毫不客氣,在對麵那隻石凳上坐下。
    “你這後生,倒是有趣。”
    張夫子開口,一臉溫和。
    伸手端起那杯剛沏好的茶,湊到鼻尖聞了聞,臉上那副萬古不化的嚴肅表情,竟是舒緩了幾分。一口飲盡,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將滿腹的鬱結之氣都吐了出來。
    “好茶!好水!好個清靜地!”
    一連三個“好”字,也不知是誇讚這茶水,還是誇讚這方天地,亦或是誇讚眼前這個待客之人。張夫子放下茶杯,斜睨著儒衫柳相,嘴角一撇,又恢複了那副愛抱怨的模樣,“看來你這山君,在這窮山溝裏頭的日子,過得倒比我這把在棺材裏躺久了的老骨頭,要舒坦得多哩!”
    一旁始終垂首侍立的青衫文士,這才牽著妟回,在另一側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落座。
    孩童妟回一雙大眼睛,此刻正好奇地在儒衫柳相和這方小小的院落裏來回打轉,小嘴微微張著。從京城那高門大院裏出來,一路行來,所見皆是風塵仆仆,何曾見過這般清幽雅致的所在。尤其是眼前這位柳先生,瞧著比自家爹爹請來的那些西席先生,還要有學問,還要好看。
    儒衫柳相隻是笑了笑,並未接話。言多必失,麵對這等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老怪物,最好的應對,便是少說,多聽。重新為張夫子斟滿一杯茶,這才將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那孩童身上,心神微動,已然有數。
    這孩子的根骨心性,確實尚可,如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底子幹淨純粹,沒有被京城的富貴繁華浸染得失了本心。隻是,到底不如當年那個叫米月的孩子。
    米月的心性,是在逆境與絕望中,一刀一刀磨礪出的堅韌與沉靜,像一塊百煉精鋼。而眼前的妟回,則是在蜜罐裏泡大的,多了幾分富貴人家養出的嬌憨之氣,少了一分直麵風雨的銳氣。
    終究,是不如的。
    “老夫此番前來,一嘛,是聞說此地風水養人,特來沾一沾這方天地的靈氣,看看能不能讓我這把老骨頭多撐幾天。”
    張夫子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渾濁的眼眸抬起,直視著儒衫柳相,話鋒一轉,終於開門見山,“二嘛……是為了這不成器的孩子,來向你這山君,討一件東西。”
    “夫子言重了。”儒衫柳相目光平靜,聲音溫和,“此地萬物,皆是天地所生,無主之物,何來‘討’之一說。隻是不知,夫子所指何物?若是在這祠堂之中,晚輩自當為夫子尋來。”
    張夫子聞言,嘿嘿一笑,那笑容裏帶著幾分老狐狸似的狡黠,讓一旁的妟回都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地往青衫文士身後縮了縮。
    “一件舊物罷了。”張夫子伸出枯槁的手指,點了點身旁的妟回,“一本冊子,一個叫米月的孩子當年留下來的。那孩子是個好苗子,可惜福薄。想來,以山君的性子,應該會替那孩子,好生保管著那份遺物吧?”
    “確有此物。”儒衫柳相頷首承認,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那本冊子,自米月離世後,便被收藏在北邊學塾的書房之內,不染半點塵埃。
    張夫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一聲歎息裏,有惋惜,有無奈,亦有幾分對天道無常的感慨。轉頭看向一旁正偷偷摸摸伸手去夠桌上那碟梨花酥的妟回,眼神在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
    “瞧瞧,就是這麽個貪嘴的貨色。”
    張夫子嘴上罵著,眼中卻無半分責備之意,“佛門那幫光頭,總愛念叨什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老夫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兒。隻是覺得,那米月雖非轉世在此子身上,承了其一部分因果,也算是……接續了那孩子的一點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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