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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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年輕的夫妻被奔逃的人潮裹挾,如同兩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在絕望的洪流中身不由己。
男人阿牛的一隻手死死攥著妻子的手腕,另一隻手則緊緊護著懷裏那個小小的、幾乎是他們全部家當的包裹。
翠兒的臉色在風雪中白得像一張浸了水的宣紙,腹部的隆起在擁擠的人流中顯得格外脆弱而礙事,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腳下是泥濘與冰雪混合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有好幾次險些滑倒,全憑著丈夫半拖半拽的蠻力,才沒有被身後的人潮踩踏。
一路顛簸,一路哭喊。
擁擠的人潮中,分不清是孩童的啼哭,還是老人的喘息,偶爾夾雜著被踩踏者短促而絕望的哀嚎。
這些聲音與漫天風雪的呼嘯交織在一起,譜成了一曲令人肝膽欲裂的逃亡之歌。
妟回被張夫子提著後衣領,整個人幾乎是懸空著被帶著走,那張養尊處優的小臉凍得發紫,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身邊那些衣衫襤褸、神情驚惶的人們,看著一個老婦摔倒在泥地裏,掙紮了幾下便再無聲息,瞬間就被後麵的人潮淹沒。
少年第一次覺得,京城裏那些說書先生口中輕飄飄的“流離失所”,是何等蒼白無力、不知所謂的詞語。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雙腿已經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覺時,那座名為雁門關的雄城終於近在眼前。
厚重而高聳的城牆,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安的鐵青色,如同一頭蟄伏的遠古巨獸的脊背,予人一種堅不可摧的錯覺。
城門大開,像一張渴望吞食生靈的巨口。無數難民如同歸巢的蟻群,又像是奔向唯一光亮的飛蛾,爭先恐後地湧入那片能帶來安全的陰影之中。城門口的兵卒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但在這股求生的洪流麵前,任何阻攔都顯得徒勞無功。
阿牛和翠兒,連同始終保持著奇異平靜的張夫子與驚魂未定的妟回,也被這股洪流推搡著、擠壓著,最終有驚無險地擠入了那道厚重的城門之內。
當身後那兩扇包裹著斑駁鐵皮的巨大城門,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隨即“轟隆”一聲巨響,沉重地合攏時,城內爆發出了一陣劫後餘生的、虛脫般的歡呼與哭泣。
許多人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放聲大哭,將一路上的恐懼與委屈盡數宣泄出來。
阿牛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扶著妻子靠在冰冷的牆根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然而,這片刻的安寧,脆弱得如同冬日窗上的冰花,轉瞬即逝。
城牆之上,淒厲的號角聲陡然響起,那聲音穿雲裂石,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肅殺,瞬間壓過了城內所有的嘈雜。
緊接著,腳下的大地開始有節奏地顫抖,起初還很輕微,如同遠方的悶雷,但很快,那震動便越來越強烈,仿佛有遠古的巨獸正邁著沉重的步伐,從地平線下蘇醒。
片刻之後,城外那片茫茫雪原的盡頭,出現了一條蠕動的黑線。那條黑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粗、拉長,最終化作一片湧動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
五千韃靼鐵騎,黑壓壓地如同自地獄裏湧出的蝗群,沉默而冷酷,將雁門關前的雪原徹底染成了死亡的顏色。
他們並未立刻衝鋒,而是緩緩逼近,那份沉默所帶來的壓迫感,比山崩海嘯更加令人窒息。
馬蹄踏在雪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匯聚成一片令人心跳停擺的鼓點。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他們驅趕在陣前的那數萬名手無寸鐵的雁國百姓。
那些被他們輕蔑地稱作“兩腳羊”的炮灰,男女老少皆有,哭喊著,哀求著,被韃子的騎兵用掛著倒鉤的皮鞭和雪亮的彎刀驅趕著,踉踉蹌蹌地朝著他們唯一的希望——雁門關的城牆,推了過來。
那是一道由絕望和血肉組成的浪潮。
城樓之上,一名身披玄鐵重甲、麵容剛毅如鐵的守城將軍,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城垛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將軍的目光越過那些哭喊的同胞,死死地盯著遠處那片紋絲不動的鋼鐵森林。
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鐵青一片,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此地守軍不過三千,且多是臨時征召的老弱,如何能抵擋這數倍於己的虎狼之師?更何況,想要傷到敵人,就必須先跨過那數萬同胞的血肉之軀。
這已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
“將軍!”身旁一名副將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連聲音都帶著顫音,“韃子勢大,我等斷不可敵!那……那狗官縣令不是早就帶著家眷從北門溜了嗎?咱們……咱們也趁著戰事未起,突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將軍!”
守城將軍緩緩回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簇駭人的火焰,目光如刀,看得那副將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突圍?”將軍的聲音沙啞,像是兩塊生鐵在摩擦,卻字字清晰,字字如鐵,“往哪兒突圍?像那姓趙的狗官一樣,夾著尾巴逃回內地,搖尾乞憐地告訴朝廷,雁門關沒了,這關外數萬的父老鄉親,也都喂了韃子的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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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跟隨了自己二十年的長劍,劍身在陰沉的天色下,反射著森然的寒光。
劍鋒所指,正是那名還在瑟瑟發抖的副將。
“我魏昂,十六歲從軍,食君之祿,守國之門!身後,是雁國的萬裏河山,是城中數萬剛剛逃難至此的父老!今日,我便與這雁門關共存亡!”
將軍的胸膛劇烈起伏,高舉長劍,對著城樓上所有麵帶懼色、甚至已經開始騷動的兵卒,發出一聲震動天地的怒吼,“縣令跑了,老子就是這雁門關的父母官!雁門關在,我魏昂在!雁門關亡,我魏昂死!願與我同袍死戰者,舉起你們的刀!”
死寂。
城樓上陷入了短暫的死寂。隻有風雪呼嘯,以及城下同胞淒厲的哭喊。然後,一名須發花白的老卒,顫抖著,第一個舉起了手中那柄早已卷刃的長刀,嘶啞著吼道:“願與將軍死戰!”
仿佛點燃了引線。
一個、十個、百個……城樓上三千兵卒,無論是老是少,是被迫抓來的壯丁還是久經沙場的老兵,胸中那被恐懼死死壓抑的血性,被這一聲怒吼徹底點燃。
“願與將軍死戰!”
“死戰!”
“死戰——!”
吼聲匯聚成一道鋼鐵洪流,衝散了恐懼的陰雲,化作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與決絕。
城牆之下,緊靠著牆根的混亂人群中,翠兒忽然發出一聲壓抑而痛苦的呻吟,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軟倒下去,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翠兒!翠兒你怎麽了!”阿牛驚惶地抱住妻子,聲音都在發抖。
入手的,是妻子額頭上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那張原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是沒有一絲血色,牙關緊咬,連嘴唇都被咬破了,滲出一絲血跡。
阿牛驚恐地向下看去,隻見妻子那身粗布褲子的內側,已是一片濡濕,正有暗紅色的血水緩緩滲出。
一路的顛簸奔逃,加上這城破人亡般的巨大驚懼,竟是讓她在此時此刻,動了胎氣。
腹中那尚未出世的生命,仿佛也感受到了外界那鋪天蓋地的殺機與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掙紮著,迫不及待地要降臨到這個已被死亡陰影徹底籠罩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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