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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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中那兩個以聖人之血書就的古篆,光華溫潤,卻具備著鎮壓萬古的沉重,定住了流雲,也定住了時光。
    白骨道主空洞的眼眶死死盯著那兩個字,幽綠魂火在其中劇烈翻騰,猶如兩團即將爆炸的鬼魅星雲。這尊古魔的意念在急速權衡,分析著眼前這個儒家後生布下的棋局。
    以自身道心崩碎為代價的契約。
    一種將自身與天地人道徹底隔絕的懲罰。
    這個賭注,太過決絕,也太過……真誠。
    這份真誠,對於一尊以玩弄人心、以眾生苦難為樂的古魔而言,本身就是最難以理解、也最難以攻訐的壁壘。古魔能看穿一切虛偽,能嗅到所有謊言的腐臭,但眼前這青衫文士所展現的,卻是一種近乎於“道”的坦然。
    白骨道主想看戲,想親眼見證這萬年之後的人間百態究竟演變成了何等模樣。這份渴望,是沉睡萬年醒來後最強烈的執念,甚至超過了對儒家先賢的怨毒與複仇。
    荀信的條件,不偏不倚,恰好拿捏住了古魔內心最核心的驅動力。
    古魔沉默著,周身的魔氣卻在悄然湧動,一絲絲冰冷刺骨的死寂之意彌漫開來,試圖侵蝕那兩個古篆的光輝。然而,那“道德”二字的光華雖溫潤,卻堅韌無比,任憑魔氣如何衝刷,依舊穩如磐石。
    “小輩,你可知你在與誰說話?”
    白骨道主的聲音變得低沉,不再尖利,反而帶上了一種源自太古的威壓,“萬年前,便是你儒家那位初聖,也不敢如此與本座立約。你憑什麽?”
    荀信的麵色在無形的威壓下又白了幾分,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晚輩自然知曉前輩的赫赫凶名。正因如此,晚輩才需立下此契。”
    荀信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直視著那兩團幽綠的魂火,“晚輩不憑別的,隻憑山下這萬家燈火,憑這人間紅塵依舊,憑我儒家之‘理’,亙古長存。”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就連一旁始終作壁上觀的柳相,紫瞳之中也閃過一抹異彩。這個叫荀信的讀書人,有點意思。膽魄與心計,皆是上上之選。
    白骨道主沉默了更久。
    良久,古魔空洞的眼眶中,那翻騰的魂火漸漸平息。
    “好,好一個儒家後生!”
    半晌,白骨道主發出一陣幹澀尖利的笑聲,在山巔回蕩,像是枯骨在相互摩擦,分不清是讚賞還是譏諷。
    “本座便應了你的‘道德之契’。若是讓本座發現,如今這人間已變得索然無味,第一個便要踏平你們岐魯學宮!”
    話音落下的瞬間,懸浮於石案上方的“道德”二字驟然光芒大盛。那光芒不刺眼,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則之力。
    光華一分為二,化作兩道柔和的流光,一道如水銀瀉地,悄無聲息地沒入白骨道主的眉心骸骨之內;另一道則帶著一絲溫熱,緩緩融入了荀信的眉心。
    契約,已然成立。
    古魔不再多言,那具高大的骸骨之軀緩緩淡化,仿佛從實體化作了一縷凝實的灰煙。煙氣飄飄忽忽地穿過閑亭,沒有帶起一絲風,卻讓周遭的空氣都染上了一股陳腐的、來自遠古的寂滅氣息。
    灰煙向著山下那片燈火璀璨、人聲鼎沸的小鎮落去,轉瞬間便徹底消失在濃鬱得化不開的人間煙火氣之中,如同一滴墨水落入了奔流的大江。
    亭中,再次恢複了寧靜。
    荀信緊繃的脊背終於一鬆,抬手抹去額角滲出的細汗,長長舒了一口氣。方才麵對古魔的每一息,心神的消耗都堪比苦讀十年。
    青衫文士轉身,對著柳相躬身一揖:“讓山君見笑了。”
    柳相卻並未看眼前的儒生,隻是伸出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中那隻早已冰涼的紫砂茶杯。山君的紫瞳中帶著一抹洞悉一切的玩味,似笑非笑地輕聲道:“讀書人的嘴,當真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利器。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一場精心布置的必殺之局,硬生生被你說成了一場玉石俱焚的豪賭,連這等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老魔頭,都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荀信聞言,臉上浮現一抹笑意,但嘴上卻說道:“山君何出此言?晚輩所言句句屬實,並無半分虛假。若那古魔當真在小鎮中肆意妄為,晚輩的儒道之心,必將因此蒙塵,甚至當場崩碎……”
    “是麽?”
    柳相終於抬起眼簾,那雙慵懶的紫瞳落在荀信身上,“我方才閑來無事,也觀摩了一下你那神通。確實如你所說,你若身死,白骨道主必受天地人道唾棄,永生永世再也無法窺見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
    山君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唇角勾起一抹妖異而又了然的弧度:“但你沒說的是,他若違約,你的儒道之心確實會受損,但卻能在那一瞬間,借由這道契約,引動整座天下的人道大勢。”
    “屆時,你便是人道意誌的執劍人,那縷契約之力將化為無上鋒銳的誅魔之劍,直接將那尊古魔的殘魂徹底抹殺於此方天地。這等手段,可不是什麽同歸於盡的悲壯,而是……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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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方才,柳相已用如意神通將那“道德之契”的來龍去脈、因果流轉推演了千百遍,瞬間便洞悉了其中真正的關竅。
    荀信並非以自身為賭注,而是以自身為引,以儒家之“理”為橋梁,撬動了此方天地最根本、最龐大的規則之一——人道。這位青衫文士,將自己與山下那萬家燈火、芸芸眾生、乃至整個人間的氣運洪流都綁定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座審判台。
    白骨道主一旦違約,便等同於公然向整個人間宣戰。
    屆時,荀信以道心受損的代價代人間行罰,蕩除邪魔,獲得難以想象的莫大功德。道心受損,有此等功德滋養,數年便可恢複如初,甚至更進一步。
    這才是儒家真正的手段,不是陰詭的欺瞞,而是將“道理”與“後果”堂堂正正地擺在明麵上,讓你自己選擇走哪條路。
    被柳相一語道破天機,荀信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隨即恢複了坦然的笑容:“山君慧眼如炬,晚輩這點伎倆,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青衫文士頓了頓,理了理衣袖,一臉正色地補充道:“此非欺瞞,實乃……計謀,計謀而已。”
    柳相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拿起茶壺,發現早已空了,便隨手一扔。
    “罷了,茶水也涼了,戲也看完了。你們讀書人的事,彎彎繞繞,沒勁。”
    柳相伸了個懶腰,身形便在原地緩緩淡去,“本君回去補覺了,那老骨頭若是在山下惹了事,記得手腳麻利點,別吵到本君睡覺。”
    話音未落,柳相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亭中隻剩下荀信一人,望著山下璀璨的燈火,文士臉上那份謙和的笑容慢慢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運籌帷幄的深邃。
    讀書人的事,計謀和欺瞞,又有什麽分別呢?能誅魔衛道,便是好計。
    ……
    與此同時,天王山地脈小鎮之中。
    一縷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灰煙,悄然無聲地飄入鎮子西頭。
    這屠宰行聚集的地方,即便已是深夜,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與牲畜的膻味。
    張屠夫正在院子裏磨著他的那把剔骨刀,一下,又一下,霍霍的磨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昏黃的油燈下,張屠夫滿是橫肉的臉上,映著刀鋒的寒光。
    心中惦記的,是隔壁王寡婦。
    王寡婦年輕守寡,守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雜貨鋪,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張屠夫惦記的,不隻是王寡婦那豐腴的身段,更是那個雜貨鋪。若是能把人弄到手,鋪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了。
    往日裏,這份心思隻是藏在心底,偶爾想想便罷。
    可就在今夜,當那縷灰煙悄然融入他院中的陰影時,張屠夫心中的那點貪念,仿佛被澆上了一勺滾油。
    “王家的婆娘,身子倒是其次,那鋪子可是個好地方……”
    張屠夫的眼神變得有些赤紅,磨刀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她一個寡婦,守著那麽大家業,多辛苦。我張屠戶心善,幫她分擔分擔,也是一樁美事……”
    念頭一起,便如野草般瘋長。
    各種惡毒的、巧取豪奪的計策在腦海中翻騰。下藥?陷害?還是幹脆……
    張屠夫自己都嚇了一跳,怎麽會想到這些?可這念頭像是有魔力一般,讓他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覺得興奮。
    那縷灰煙,也就是白骨道主,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一切。
    這便是萬年之後的人心?
    沒有了對神魔的敬畏,沒有了對圖騰的信仰,剩下的,便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純粹的貪婪。
    古魔的意念掃過整個小鎮。
    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挑燈夜讀,口中念著聖人文章,心中卻在幻想明日科考一舉高中,將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踩在腳下的榮耀與快感。那份對權力的渴望,比賭場裏的賭徒還要瘋狂。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躺在床上,感受著生命力如沙漏般緩緩流逝的徹骨恐懼,與對兒孫繞膝、血脈延續的眷戀。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執念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別樣的“美味”。
    新婚的夫婦在床笫之間,享受著最原始、最純粹的歡愉與愛意,靈魂與肉體都在此刻交融……
    無數駁雜、鮮活、真實得令人戰栗的情緒與念頭,如最精美的佳肴,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白骨道主的感知之中。
    “有趣,真是有趣!”
    古魔發出一聲無聲的讚歎。這些凡人的欲望雖然渺小,卻無比尖銳,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針,刺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比起萬年前那些隻知祈禱與獻祭的原始部落,如今這人間,簡直是一個精彩了無數倍的戲台!
    白骨道主像一個剛得到新奇玩具的孩童,笨拙而又貪婪地撥弄著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
    念頭一動,那正在幻想著功成名就的窮書生,腦海中的畫麵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甚至能感覺到頭頂烏紗帽的重量,耳邊同僚的奉承也變得真切起來。書生一個激靈,竟癡癡地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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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魔又將意念投向那對新婚夫婦,稍稍放大了一絲懷疑與嫉妒。那沉浸在愛意中的男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妻子白日裏與鄰家貨郎多說了一句話的場景,心頭莫名一刺,抱著妻子的手臂也不由得緊了幾分。
    這種感覺,這種隨心所欲改變他人心緒的感覺,讓白骨道主沉醉。
    就在此時,另一處所在。
    負責看守小鎮氣運輪流與人心走勢的洞明。
    山下小鎮中無數凡俗生靈的心念,如九天銀河決堤,化作洶湧澎湃的洪流,朝著洞明狂湧而來。
    這對於以人心為食糧的天魔而言,不啻於最盛大、最豐美的饕餮盛宴。
    “……這便是人心……”洞明喃喃自語,魔念在無盡的狂喜中戰栗。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全麵地“看”到了人間。往日裏被柳相故意遮攔、過濾掉的一切,此刻都變得纖毫畢現。
    這種如魚得水、盡在掌握的感覺,讓洞明幾乎要沉醉其中。
    兩尊天魔,雖說道路相同,但亦有分別。
    白骨道主是直接放大,粗暴而直接。而洞明,則是順勢引導,潤物無聲。
    洞明的魔念也注意到了那個窮書生。
    在那窮書生沉浸在金榜題名的幻想中時,洞明的魔念如一絲微風,輕輕吹拂。書生的幻想中,多出了一些細節。
    比如,昔日瞧不起自己的富家同窗,如今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向自己懺悔。比如,曾經拒絕過自己的美貌女子,現在哭著喊著要給自己做妾。
    這些由虛妄的榮耀催生出的報複快感,比單純的喜悅要“美味”百倍。
    洞明正品嚐得津津有味,忽然,魔念敏銳地感覺到,另一股相似卻更加古老、更加邪異、帶著死亡與腐朽氣息的魔念,也降臨到了小鎮之中。
    “嗯?”洞明的魔念微微一凝。
    那股魔念像一個剛剛睡醒、對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孩童,正笨拙而又貪婪地撥弄著凡人的七情六欲。
    是那個白骨道主。
    洞明對此隻是發出一聲無聲的冷笑。
    真是個……粗鄙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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