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話不投機
字數:5199 加入書籤
夜色如同一塊被水徹底浸透的墨錠,濃重得化不開,營地中央,一堆篝火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焰不知疲倦地舔舐著幹枯的柴薪,發出“嗶啵”的清脆爆裂聲。火光驅散了周遭數丈的黑暗,卻也讓更遠處的陰影顯得愈發深邃,仿佛潛藏著無數窺視的眼。
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錢振山,正與副手老劉以及兩名最得力的心腹,圍坐在一處稍遠的暗地裏,聲音壓得極低。
“頭兒,真要去?”
老劉的臉上寫滿了憂慮,粗糙的手掌反複摩挲著腰間的刀柄,“那兩個小子邪門得很。白天那個姓趙的,露的那一手……我到現在後脖頸子還發涼。”
另一名喚作“張猛”的鏢師,生得五大三粗,性子也頗為火爆,悶哼一聲道:“邪門又如何?咱們四個,再加上家夥什,還能怕了兩個毛頭小子不成?依我看,直接叫過來問話,不老實就先捆了再說!”
錢振山瞪了張猛一眼,冷聲道:“用你的豬腦子想想!若是尋常的江洋大盜,老子早就動手了,還用等到現在?就是因為看不透,才要小心行事。你那一刀下去,萬一捅的是馬蜂窩,這趟鏢,還有蘇小姐,你拿什麽賠?”
一番話嗆得張猛麵紅耳赤,悻悻然不再言語。
錢振山歎了口氣,目光投向遠處火堆旁那兩道靜默的身影,眼神複雜無比。走南闖北三十年,錢總鏢頭自信練就了一雙毒眼,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心懷鬼胎的商賈,笑裏藏刀的官差,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可眼前這兩個年輕人,卻像是蒙著一層濃霧,任憑錢振山如何揣摩,都看不清其本來麵目。
那青衫劍客,從白衣書生.......越想越不對勁。
“那……頭兒的意思是?”老劉小心翼翼地問道。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反過來,咱們送禮上門,也能探探虛實。”
錢振山下定了決心,站起身,“老劉,你跟我去。張猛,李四,你們兩個在後頭看著,若真動起手來,別管那姓趙的,先集中火力給我廢了那個姓荊的!我看出來了,那個悶葫蘆才是真正的主心骨,也是最大的威脅!”
“明白!”
張猛和李四齊聲應道,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於是,錢振山臉上堆起江湖人特有的豪爽笑容,提著一隻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另一手拎著一壇陳年老酒,大步流星地朝荊黎與趙家樹走去。老劉緊隨其後,手裏捧著幾個粗陶大碗,步履間卻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僵硬。
火堆旁,趙家樹似乎早就料到他們會來,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無害的笑容。白衣書生甚至還提前用袖子掃了掃身旁的空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仿佛正置身於自家府邸的庭院中,招待來訪的賓客。
“錢總鏢頭深夜造訪,還帶著這般厚禮,可是覺得我兄弟二人白日裏食不果腹,特來接濟一二?”
趙家樹笑吟吟地開口,話語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調侃。
“哈哈,趙公子說笑了!”
錢振山將酒壇重重往地上一頓,泥封拍開,濃鬱的酒香瞬間壓過了草木的腥味,在夜風中四散開來,“這荒郊野嶺,長夜漫漫,錢某尋思著,咱們也算同舟共濟,不如坐下一道喝幾杯,暖暖身子,也算交個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錢振山說話間,手腳麻利地撕下一條最肥碩的兔後腿,油光閃閃,香氣撲鼻,不由分說地遞到荊黎麵前。
一直閉目養神的荊黎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在兔腿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錢振山那張笑意不達眼底的臉,最後還是默然接過,也不客氣,自顧自地大口啃食起來。
肩頭那隻黑紋金雕連眼皮都懶得掀動一下,對於這群見識短淺的凡人以及凡俗的食物,妖王提不起半點興趣,隻是在心中不屑地對著荊黎腹誹:“沒出息的家夥,幾塊爛肉就收買了?這肉烤得半生不熟,酒水更是寡淡如馬尿,真虧你咽得下去!”
荊黎對妖王的抱怨充耳不聞,繼續專注地對付著手中的美食。
趙家樹接過老劉遞來的酒碗,又接過錢振山遞來的另一條兔腿,斯斯文文地道了聲謝,也小口吃著,動作優雅得像是在品嚐什麽山珍海味。
一時間,篝火旁隻剩下火焰的爆裂聲和荊黎咀嚼的輕響。錢振山與老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凝重。這兩人,一個沉默如金,一個應對自如,軟硬不吃,實在是難纏。
酒過三巡,肉過五味。
錢振山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抹了把嘴角的油光,看似隨意地開口:“看二位公子的氣度,絕非尋常的莊稼漢。說句不怕二位笑話的,我錢振山走南闖北三十年,也算見過些世麵。二位這般年紀,就有這般沉穩的氣度,想來也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出來的。不知二位是哪家書院出來遊學的才子,還是哪座名山下來曆練的高徒?”
這番話問得極有技巧,既是恭維,也是試探。
趙家樹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臉上笑容不減:“總鏢頭真是太抬舉我們兄弟了。書院門檻高,我二人連大字都識不全一籮筐,哪敢自稱才子。至於名山高徒,那就更不敢當了,我兄弟二人,就是爛泥地裏打滾長大的窮苦人家,自小就盼著能吃頓飽飯。如今讀過幾天閑書,便想著出來闖蕩一番,看看能否尋個安身立命的出路,也好過在家鄉活活餓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白衣書生的回答滴水不漏,語氣誠懇得仿佛句句屬實。可這話聽在錢振山耳中,卻無異於當麵戲耍。
一個爛泥地裏打滾長大的窮苦人家,能有這般通身清貴的氣派?能在蘇小姐失足時如鬼魅般憑空出現?能在四個提刀漢子的逼視下,依舊飲酒自若,談笑風生?
這簡直比說書先生講的故事還要離譜!
錢振山的臉色微微一沉,決定再加一把火。總鏢頭放下酒碗,沉聲道:“趙公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錢某這雙眼睛或許老花了,但還沒瞎。今早蘇小姐遇險,公子從三步開外,一步未邁就到了小姐身邊,那份身手,可不是‘窮苦人家’能有的。錢某隻想知道,二位跟著我們這趟鏢,到底有何目的?若是求財,不妨劃下道來,錢某接著便是。若是另有圖謀……那也請給個明白話,免得大家路上相互猜忌,傷了和氣。”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張猛和李四已經不著痕跡地站起身,手按在了刀柄上,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隻等總鏢頭一個眼色。
篝火旁的氛圍,於無聲中驟然凝滯,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水,連火苗的跳動都慢了幾分。夜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在地上打著旋,發出沙沙的聲響,更襯得此刻的寂靜令人心悸。
然而,直麵這股無形殺機的荊黎和趙家樹,卻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趙家樹甚至還對著錢振山舉了舉碗,挑了挑眉,臉上那溫和的笑意自始至終都沒有半分變化。那不是強作鎮定,而是一種發自骨子裏的淡漠,一種全然不將眼前威脅放在心上的絕對從容。
而一直沉默的荊黎,終於吃完了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筋。青衫劍客將光溜溜的骨頭隨手一扔,骨頭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聲。
這聲音極輕,但在死寂的氛圍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讓錢振山和老劉的心髒都猛地一跳。
荊黎緩緩抬起頭,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第一次正視著錢振山。沒有殺氣,沒有怒意,隻有一片純粹的、深不見底的幽靜。
可錢振山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穀底。
對方怕的不是亮出本事,而是根本懶得亮出本事。
萬一對方本無惡意,自己這一番魯莽試探,反而平白結下了生死大仇,那才是真的萬劫不複。
冷汗瞬間浸濕了錢振山的後背。
最終,這位在刀口上舔了半輩子血的老江湖,深吸一口氣,將心頭所有的狠厲與猜忌強行壓下。錢振山的臉上重新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為自己找著台階下:“罷了罷了,是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是出門在外的兄弟,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總鏢頭站起身,剔著牙,試圖用江湖人慣有的粗豪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和後怕:“隻是錢某還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咱們這趟鏢,牽扯著幾十口人的身家性命。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還望二位兄弟……莫要讓錢某難做。”
這番話,既是最後的警告,也是一種變相的井水不犯河水。
荊黎沒說什麽。
趙家樹則將碗中殘酒飲盡,隨手將粗陶碗擱在地上,發出一聲清響。白衣書生也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看著眉頭緊鎖、額頭見汗的錢振山,悠悠開口,溫潤的嗓音裏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涼意。
“錢總鏢頭。”
“你又怎麽能確定,這趟車隊裏,那包藏禍心的,就一定是我們呢?”
這句話像一柄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錢振山的心髒。錢振山猛地一怔,渾身汗毛倒豎,剛想追問此話究竟何意。
卻見那白衣書生已經轉過身去,背對著眾人,隻留下一句淡淡的話語。
“夜深了,酒足飯飽,總鏢頭也該回去好生歇息了。不送。”
逐客令。
錢振山張了張嘴,看著對方那挺拔如鬆的背影,終究是沒敢再多問一個字。趙家樹最後那句話,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
不是他們……那會是誰?
錢振山帶著滿腹的疑雲和越發沉重的心事,幾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領著三個同樣驚疑不定的手下,默默退回了黑暗之中。
喜歡大妖柳相請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