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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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王山脈有梨花,勝過天下白。
    當荊黎和趙家樹的身影,自南方的崇山峻嶺間緩緩走出,重新踏上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看到的已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記憶中那個炊煙嫋嫋、雞犬相聞的邊陲小鎮,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然屹立的雄城。高聳的城牆以青灰色的巨石壘砌,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沉穩的光澤,如同一條匍匐於大地之上的巨龍,綿延開去,將昔日的荒野與村落盡數攬入懷中。
    城門洞開,寬闊得足以容納四駕馬車並行。門口車水馬龍,等待入城的商隊、旅人、走卒、貨郎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喧囂鼎沸的人聲混雜著牲畜的嘶鳴、車輪的吱呀,還有遠處鐵匠鋪傳來的叮當聲響,匯聚成一股濃烈而鮮活的人間煙火氣,撲麵而來。
    城門之上,懸著一塊嶄新的巨大牌匾,以鎏金大字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字:榮昌城。
    “嘖,真是換了天地。”
    荊黎望著那條進城的長龍,難免心生唏噓感慨。山上仙家一個閉關,一次遠遊,人間便已是滄海桑田。青衫劍客還清晰地記得,當初自己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背著一柄不成氣候的舊劍離開時的情景。那時的腳下,還是坑坑窪窪的泥濘小路,眼前盡是低矮的茅屋與木舍。
    哪裏想得到,歸來之時,故地已是高牆林立,青石官道寬闊平整。所有遠遊之人歸鄉後,都會有的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錯亂感,如潮水般在荊黎心中緩緩漾開。
    “山河猶在,城郭已非。”
    趙家樹立於荊黎身側,白衣勝雪,氣質溫潤。這位截天宗弟子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座雄城,以及城池上空匯聚、遠比昔日濃鬱了數十倍的人道氣運,輕輕點頭讚同道:“浮雲遊子,歸鄉不近,是為憾事。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在故人墳頭上,尋到舊時的一抔黃土,敬上一壺薄酒了。”
    話語間,自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淡然與悵惘,卻又比荊黎的感慨多了一層對天地氣數流轉的洞察。
    “嘰嘰歪歪,多愁善感!兩個假斯文!”
    一道極不耐煩的童音打破了兩人的沉思。立在荊黎肩頭的黑紋金雕渾身玄色羽毛猛地一抖,流光閃過,已然化作一個光頭稚童的模樣,赤著雙腳,雙手抱胸,一臉嫌棄地撇著嘴。“吵死了,臭死了,磨磨唧唧的,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一群螻蟻窩挪了個窩,還看得津津有味。直接飛過去不就完了,非要跟這些凡夫俗子擠在一起聞汗臭味。”
    兩百多年過去,這位凶名赫赫的妖王,依舊是這副半點未曾長大的模樣。
    荊黎被這番話逗得失笑,轉頭看向那光頭稚童,無奈道:“黑爺,你就不能安生一會兒?這叫人間煙火,你不懂。”
    “我懂個屁!”
    黑紋金雕翻了個白眼,“我隻懂烤熟的肥羊聞起來比這香一百倍!還有,你小子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修為長進了,膽子倒越來越小了。”
    尋常妖族修行,論血脈,論壽命,幼年、成年、老年,光陰流轉,自有其規程,不一而足。可這黑紋金雕,好似自開智之後,便一直是這般模樣,從未有過所謂“長大”一說,心性也總帶著幾分孩童般的乖張與直接。
    荊黎聞言,隻是搖搖頭,並不與黑紋金雕計較。
    趙家樹則微笑不語,目光從城池上空收回,落在了荊黎的身上,輕聲問道:“還在想黃隆城的事?”
    荊黎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黃隆城那一夜的景象,至今仍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趙家樹以“寰宇皆咒”汙染法則,將那夜天子與惡魘連同整座虛假城池的夢魘惡意,盡數壓縮成一枚魔丹吞噬煉化的場景,那種手段,已經超出了青衫劍客對“術法”的理解範疇。
    “你的手段……太過霸道了些。”
    荊黎斟酌著詞句,“雖然除去了妖異,但那滿城生靈的百年夢魘與罪孽,盡數歸於你身,長此以往,恐對道心有礙。”
    “道心?”
    趙家樹聞言,不禁莞爾一笑,笑容裏帶著一種荊黎看不懂的意味,“我輩截天門人,所修之道,本就是截取一線天機,竊奪一分造化。旁人眼中的毒藥,於我而言,或許正是補品。更何況……”
    趙家樹頓了頓,伸出手掌,一枚晶瑩剔透的琉璃符文在掌心緩緩浮現,其上光華流轉,比之前更加深邃圓融。“琉璃道胎,無塵無垢。萬般罪孽,入我身來,不過是薪柴罷了,隻會讓道胎之火,燒得更旺。你不必為我擔心。”
    黑紋金雕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不耐煩地插嘴道:“又開始說這些聽不懂的鳥話了!簡單點,不就是把兩個醜八怪給吃了嘛!說得那麽複雜。要我說,趙家樹你就是個吃嘛嘛香的飯桶,什麽都敢往肚子裏塞。”
    趙家樹也不生氣,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荊黎看著趙家樹掌心那枚玄奧的符文,感受著其中蘊含的、仿佛能淨化世間一切汙穢的力量,心中的擔憂才稍稍放下。自己的這位同門,在衡城之後,確實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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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別在這兒杵著了。”
    黑紋金召催促道,“是進城找個地方吃頓好的,還是直接去見那個長……先生?”
    這位妖王差點脫口而出一個不敬的稱呼,但一想到柳相那深不可測的實力,還是及時改了口。
    荊黎看了一眼那依舊望不到頭的長隊,搖了搖頭:“不時過境遷,城裏未必還有什麽故人舊識。我們直接去臧符峰吧,離山百餘年,也該去給先生請安了。”
    趙家樹對此自然沒有異議,頷首道:“理應如此。”
    三人達成共識,便不再停留。趙家樹在前,荊黎與肩上站著光頭稚童的黑紋金雕在後,身形一晃,便化作三道流光,越過凡人眼中的天塹,朝著天王山脈深處疾馳而去。
    就在三人身影消失的瞬間,一襲再簡單不過的墨色長衫,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
    來人悄無聲息,仿佛他本就一直站在這裏,與山石草木融為一體,亙古如此。
    柳相的肩頭,還坐著一個巴掌大小、通體雪白的梨花小人兒,正好奇地歪著腦袋,望著三人離去的方向,用清脆的聲音問道:“荊黎,趙家樹?”
    柳相的本體,冷漠的臉上此刻竟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淡得如同天邊的一抹雲,卻又真實地帶著暖意。
    “是啊。”
    柳相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答錢梨,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長大了,也懂事了,知道回家了。”
    話音未落,柳相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
    當荊黎和趙家樹的身形落在臧符峰山腳下時,迎接他們的,不是想象中的寂靜,而是一片燦爛到極致的梨花海。
    萬千梨樹,不知何時栽滿山坡,此刻正值盛放,千樹萬樹梨花開,雪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如雲似海,將整座山峰裝點得宛如仙境。清風拂過,花枝搖曳,卷起漫天花雨,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氣。
    荊黎和趙家樹都愣了片刻。他們記憶裏的臧符峰,雖然靈氣充裕,卻是一派清冷孤高的景象,何曾有過如此絢爛的人間春色。
    “搞什麽名堂?他什麽時候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了?”
    黑紋金雕從荊黎肩上跳下來,化作光頭稚童,好奇地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梨花瓣,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後一臉嫌棄地扔掉。
    趙家樹的目光則穿過花海,望向山巔,他的琉璃道胎能清晰地感受到,整座臧符峰的氣機,比他們離開時更加圓融、厚重,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生機與溫度。
    “先生的道,似乎又有了新的變化。”
    趙家樹輕聲說道。
    荊黎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就在此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花海深處傳來。
    “回來了,便上來吧。”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三人耳中,仿佛就在耳邊響起。
    荊黎與趙家樹對視一眼,神情皆是一肅,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踏上那條通往山頂的石階。
    黑紋金雕撇了撇嘴,也隻好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麵。
    石階蜿蜒,穿行於梨花海中。每走一步,周遭的景象似乎都在發生微妙的變化,腳下的石階仿佛在縮短,山巔的茅屋在視野中迅速放大。
    不過片刻功夫,三人便已站在了山巔的平地上。
    還是那間簡陋的茅屋,還是那張石桌,兩個石凳。
    石桌旁,一襲墨裳的柳相正端坐著,手裏端著一杯清茶,嫋嫋的茶煙模糊了麵容。
    “弟子荊黎。”
    “弟子趙家樹。”
    “拜見先生!”
    聲音恭敬,發自肺腑。離家百餘載,曆經生死,再見恩師,縱使心境早已堅如磐石,也不免激蕩難平。
    黑紋金雕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雖然沒有行禮,但也難得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老老實實地站著。
    柳相沒有立刻讓他們起身,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弟子。
    一個青衫負劍,氣息凝練如淵,劍意藏而不露,眉宇間多了幾分飽經風霜的沉穩與堅毅。
    一個白衣如雪,氣息圓融通透,道韻自生,眼眸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世間一切虛妄。
    百餘年的磨礪,讓他們都褪去了最後的青澀,真正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強者。
    柳相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起來吧。”
    淡淡的兩個字落下,荊黎和趙家樹才直起身來。
    柳相放下茶杯,那張冷峻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真實的笑容,不再是先前那般淡如雲煙,而是如春風化雪,瞬間驅散了兩人一路行來的所有風霜與疲憊。
    站起身,伸出兩隻手掌,越過百餘年的光陰,輕輕按在了兩位弟子的肩頭。
    那掌心溫潤,帶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如同山嶽般厚重的力量。
    柳相看著他們,看著他們眼中的孺慕與激動,微笑輕聲道:
    “歡迎回家。”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重若千鈞。
    荊黎眼眶微熱,這位在東垣禁地殺伐果斷的潛龍劍榜第四,此刻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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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家樹也是心神激蕩,恭敬地垂下頭。
    柳相肩頭上的錢梨,用清脆的童音打破了這溫情的時刻。小精怪從柳相肩頭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在石桌上,背著小手,像個小大人一樣繞著茶杯走了兩圈,然後歪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荊黎和趙家樹。
    個頭長高了,臉蛋也展開了,眉宇間依稀還有當年模樣,隻是當年的兩個孩子已經長成了大人。
    錢梨與兩人打過招呼後跑回柳相身邊,爬上柳相的膝頭坐好。
    柳相的目光再次落在兩人身上,溫和道:“坐吧。說說吧,這百餘年,在外都經曆了些什麽。”
    石桌旁不知何時又多了兩隻石凳。
    荊黎和趙家樹依言坐下,一時間,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還是趙家樹先開了口,將兩人在東垣禁地的經曆,以及最近在黃隆城的所見所聞,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柳相靜靜地聽著,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從始至終,神情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仿佛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在他聽來,不過是尋常的故事。
    直到趙家樹說完,柳相才放下茶杯,淡淡評價了一句:“做得不錯。”
    這簡單的四個字,對荊黎和趙家樹而言,卻是比任何讚譽都更讓他們心安。
    “先生.....”
    荊黎終於開口,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這滿山的梨花……”
    柳相的視線轉向那片無邊無際的雪白花海,目光變得悠遠而柔和。
    “一場夢醒,總得留下些什麽。”
    柳相的聲音很輕,卻仿佛帶著某種玄奧的禪意,讓荊黎和趙家樹都陷入了沉思。
    “嗬嗬嗬!”
    這時,錢梨又拍著小手,笑臉燦爛地打破了沉靜,清脆的笑聲,在開滿梨花的山巔之上,清越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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