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枝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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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未至,天光尚在東方的地平線下徘徊,僅有一抹淡青色,像是宣紙上暈開的稀薄墨跡。榮昌城的大多數角落還沉浸在酣夢裏,唯有江家餛飩攤子,已然升騰起一天中第一縷溫熱的白汽,混雜著骨湯的濃香,在清冷的晨風裏彌漫開來。
    江旻正用一塊半舊的竹片,一下一下地刮著案板上殘留的麵粉,動作輕緩而有節奏。
    刮淨了,又幫著奶奶將一摞摞洗得發亮的白瓷碗搬出來,小心翼翼地碼放在長凳上。碗沿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是這清晨裏最動聽的音符。
    腦海裏,卻反複回響著昨夜義父隋桓的話語。沉甸甸的,像一塊被江水衝刷了千百年的石頭,壓在少年心口,讓他一夜輾轉,難以安眠。
    “小旻,魂兒飛哪兒去啦?”
    奶奶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江旻從紛亂的思緒裏拽了回來。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慈愛,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推至少年跟前。碗裏隻有湯和蔥花,沒舍得多放一個餛飩。
    “快,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謝謝奶奶。”
    江旻捧住溫熱的瓷碗,白色的水汽撲麵而來,熏得鼻尖微微發酸。
    從記事起,爹娘的模樣就已模糊不清。
    是爺爺的背,奶奶的手,是一碗碗永遠帶著豬油香氣的餛飩湯,將一個瘦弱的嬰孩,拉扯成如今半大的少年。
    “喲,四弟起這麽早,可別累著了!”
    隋實那標誌性的大嗓門由遠及近,人未到,聲先至。轉眼間,隋家三兄弟便龍行虎步地來到攤前,身上還帶著練功後的勃勃熱氣。
    自昨日館主當眾認下這門親事,武館上下,再沒人敢對江旻有半分輕視。
    那一聲聲“四弟”,喊得既親熱又自然。
    “大哥,二哥,三哥。”
    江旻放下碗,略帶幾分拘謹地站起身。
    “坐下吃你的!”
    隋實手在江旻肩上不輕不重地一拍,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往後都是一家人,再這麽客氣,二哥可要生氣的!老板娘,來四大碗!照舊,多擱豬油,蔥花鋪滿了!”
    爺爺江老頭樂嗬嗬地應著,抄起漏勺,在翻滾的湯鍋裏攪動,一時間水汽蒸騰,餛飩的香氣愈發濃鬱。
    周遭的街坊鄰居見了,也紛紛笑著打趣。
    “老江頭,福氣好啊!你家小旻這下可算是有靠山了。”
    “是啊,攀上了桀雷武館這棵大樹,以後看這城裏還有誰敢欺負你們祖孫倆。”
    江旻隻是埋頭喝湯,對這些話語充耳不聞。
    心裏頭,並無半分因此而生的得意。
    江家餛飩攤的小老板,桀雷武館的四弟子,這隻是一個身份,他還是那個江旻,那個想讓家人過得好一些的少年。
    街角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蜷縮著身子,許是餓了太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攤子上蒸騰的熱氣,喉頭不住地上下滾動,吞咽著口水。那身板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江旻注意到了。少年心裏微微一動,端起自己喝完湯的空碗,走到鍋邊。趁著爺爺轉身招呼客人的工夫,飛快地舀了滿滿一碗滾燙的骨湯,又用漏勺從鍋底撈了兩個煮得飽滿的餛飩放進去,這才端著碗,快步走到街角。
    “給你。”
    江旻將碗遞過去,聲音壓得很低。
    小乞丐似乎沒反應過來,一雙滿是驚恐和戒備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少年。
    “快吃吧,再不吃就涼了。”
    江旻見他不動,索性將碗塞進那雙滿是泥汙的小手裏,然後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頭也不回地跑回了攤子。
    隋信將這一幕看得分明,用胳膊肘不動聲色地碰了碰身旁的隋實,朝街角努了努嘴:“瞧見沒,咱這四弟,心腸是真好。”
    隋實從碗裏抬起頭,往那邊瞥了一眼,嘴裏“哼”了一聲,沒說什麽,但那素來粗獷的臉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一上午的忙碌如流水般過去,日頭漸漸升高,攤子上的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奶奶利落地收拾著碗筷,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食盒,又拿出一個裝著銅錢、頗有些分量的小布袋,一並交給江旻。
    “小旻,辛苦你再跑一趟,去城西的柴火觀,把這個給姚觀主送去。”
    柴火觀與陸水寺現在已經成了榮昌城最大的兩座勝景之地。
    “好嘞!”
    江旻爽快地應下,接過食盒,將那錢袋子仔細地揣進懷裏貼身放好。
    與爺爺奶奶和三位哥哥道了別,便提著食盒,邁步向城西行去。
    穿過人聲鼎沸的街市,越向西走,周遭便越是安靜。
    道路兩旁的屋舍也從氣派的青磚大瓦房,漸漸變成了低矮的土坯屋。
    再往前,便隻剩下連綿的田野和一條通往山上的小路,雖不如大路通暢,卻能省些個力氣。
    小徑被雜草侵占了大半,看得出鮮有人跡。
    路旁的林木長得極為茂盛,陽光被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光斑,隨著風動,在地上輕輕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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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旻提著食盒,腳步輕快,周遭的靜謐讓他那顆因昨夜之事而紛亂的心,也漸漸沉靜下來。
    不多時,一座古跡道觀便遙遙在望。
    觀門由兩扇斑駁的木板拚成,虛掩著,門楣上“柴火觀”三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
    那株高過屋脊太多太多的大佛頂珠,一粒粒白色珍珠錦簇,有幾杈枝頭因為花開太多導致樹枝下墜,堪堪欲折,花團成片,彼此相鄰,極為喜人。
    江旻推門而入,一股混雜著泥土、濃鬱清雅的桂花香氣撲麵而來。
    桂樹濃密的綠蔭之下,靜坐著一位須發半白的中年道人。
    一身青色道袍漿洗得泛白,三尺長的銀白胡須整齊地垂在胸前,麵容清臒,雙目微闔,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深沉的寂定,與這方破敗而寧靜的小院,與這株蒼老的桂樹,融為了一體。
    江旻不敢出聲打擾,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走到石桌旁,將食盒輕輕放下。
    “姚觀主,我奶奶讓我來給您送些湯食。”
    少年躬身行禮,聲音清朗。
    老道人這才緩緩睜開雙眼。那是一雙怎樣的眸子,深邃,平靜,仿佛院裏的那口枯井,任憑風吹雨打,也掀不起半點波瀾。那道目光落在江旻身上,平淡無奇,卻又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骨骼。
    姚清的視線在少年身上停留了許久,久到江旻的額頭都沁出了細汗。
    忽然,老道人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那聲音細微得仿佛隻是風過葉梢的錯覺。
    “可惜了。”
    江旻一愣,沒聽清,也沒敢問。
    姚清不再多言,伸出枯瘦卻幹淨的手,接過了錢袋,隨手放在石桌上。然後打開食盒,裏麵的餛飩湯尚有餘溫。
    姚清拿起湯匙,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口湯送入口中,隨後便放下了湯匙,不再動作。
    “東西我收下了,你回吧。”
    “是。”
    江旻應了一聲,見姚觀主再無他話,便準備告辭。
    “等等。”
    姚清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江旻回過身,臉上帶著幾分疑惑。
    隻見姚清已然起身,緩步走到那株老桂樹下,抬手從繁密的枝葉間,折下了一小枝開得正盛的桂花。
    那花枝不過尺許長,上麵綴滿了細密如米粒的鵝黃色花朵,一股濃鬱而清甜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拿著。”
    姚清將桂枝遞到少年麵前。
    江旻看著那枝桂花,有些不知所措。這並非什麽金貴之物,推辭反倒顯得小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多謝觀主。”
    花枝入手,微涼,香氣卻仿佛順著指尖,一直鑽到了心裏。
    江旻拿著那枝桂花,再次對著姚清深深一揖,這才轉身,小心翼翼地捧著花,走出了道觀。
    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觀門外,姚清卻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一陣風過,一片金黃的桂葉打著旋兒,悄然落入姚清攤開的掌心。
    姚清緩緩合上手掌,將那片桂葉緊緊握住。
    遙望遠方道路盡頭的天際一線處。
    就好似當年的小道童在等著師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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