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老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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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府後宅,一處獨立的院落,專門辟出來做了佛堂。
    佛堂內終年燃著上好的安息香,沉靜悠遠的香氣,早已浸透了此間的每一寸磚瓦梁木。正中供奉著一尊丈許高的金漆佛陀,低眉垂目,嘴角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悲憫笑意,普度眾生的姿態做得十足。
    佛像之下,一個身穿暗色錦緞的老婦人,正跪在明黃色的蒲團上,手中撚著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她便是趙家的定海神針,老太君。
    即便隻是一個背影,也能看出那份長年身居高位養出來的威嚴。腰背挺得筆直,全無古稀老人的龍鍾之態,反倒像是一杆久經風霜、卻從未倒下的大纛。
    香煙嫋嫋,在佛前盤旋升騰,模糊了老人的麵容,也讓她的思緒,飄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的娘家,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將門。
    記憶裏不是這般安神靜心的香火氣,而是馬廄的草料味,是演武場上兵刃的鐵鏽味,是男兒們操練時蒸騰的汗水味。
    老太君還記得,父親是個滿臉虯髯的威武將軍,從不讓她碰那些女兒家的針線,反倒是在她剛會走路時,就將一柄冰涼的匕首塞進手裏。父親不止一次地將年幼的她架在脖子上,指著帥案上的令箭說:“閨女,記住了,這世上最硬的道理,不是聖賢書裏那些彎彎繞繞,而是握在手裏的刀柄和權柄。刀子,永遠比嘴巴管用。”
    可惜,嫁入趙家,嫁給了一個滿身銅臭氣的商人。
    丈夫早逝,將門敗落,一個將門虎女,硬生生壓下骨子裏的悍勇,學著打算盤,學著看賬本,學著與那些笑裏藏刀、滿肚子算計的生意人周旋。整整二十年,將一個瀕臨破敗的趙家,打理成了榮昌城首屈一指的豪富。
    女婿抵過半個兒,趙邳,在她看來,始終缺了點什麽。
    讀了太多書,文人習氣太重,做事顧慮太多,不夠狠,不夠絕。總喜歡跟人講道理,講規矩,卻不知這世上,拳頭才是唯一的規矩。
    好在,還有子期。
    一想到那個唯一的孫兒,老太君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線條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子期的娘去得早,這孩子是她一手一腳拉扯大的。自小,老太君便將所有的心血與期望,盡數傾注在了這個孫兒身上。
    在她眼裏,子期就是趙家未來的希望,是她將門血脈真正的延續。男孩子,生來就該有些血性,有些霸氣。
    若是溫吞得像個姑娘家,將來如何撐起這偌大的家業?
    所以,當趙子期第一次打斷了鄰家孩子的腿時,趙邳氣得要動家法,是老太君攔了下來,冷冷道:“不過是些許皮外傷,賠些銀子便是。我趙家的孫兒,金枝玉葉,豈能任人欺辱?”
    當趙子期帶著家仆當街行凶,將一個衝撞了他的貨郎打得半死時,闔府上下都勸她好生管教,老太君卻隻是將孫兒拉到身邊,親手為他擦去濺在臉上的血點,摸著他的頭說:“子期做得對,咱們趙家的人,不能受半點委屈。往後誰敢瞪你一眼,就給奶奶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在老太君的庇護下,趙子期這棵樹苗,便朝著最扭曲、最蠻橫的方向肆意生長。
    佛堂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是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婦,端著茶盤,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戰戰兢兢地將新沏的茶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全程不敢抬頭看她一眼。
    在這趙府,她是天,是法。
    老太君一句話,能決定所有下人的生死榮辱。
    唯獨在那個寶貝孫子麵前,老太君所有的威嚴與煞氣,都會化作最溫存的慈愛。
    “子期啊,奶奶就你這一個寶貝孫子,這萬貫家財,這偌大府邸,將來都是你的。”
    “你要記住,對那些下等人,不必講什麽道理。你的道理,就是趙家的權勢。誰不服,就打到他服。”
    趙邳也曾因此與她爭執,說她這般溺愛,遲早會將子期養成一個無法無天的惡棍,為趙家招來彌天大禍。
    老太君隻是冷笑。
    惡棍?在這吃人的世道,不當惡魔,便隻能當任人宰割的羔羊。她寧願孫兒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惡魔,也不願他做個任人欺淩的懦夫。
    將門出身的老太君,最瞧不上的,便是軟骨頭。
    至於禍事……隻要趙家的錢財夠多,權勢夠大,這榮昌城裏,便沒有什麽禍事是擺不平的。
    思緒收回,老太君緩緩睜開眼,望著那尊悲天憫人的佛陀。
    這一生,從未真正信過什麽神佛。若這滿天神佛當真靈驗,又怎會讓她青年喪夫,中年喪媳?
    老太君禮佛,不過是求個心安,或者說,是向這冥冥中的未知,展露自己的野心。
    將佛珠放在一旁,再次俯身,對著冰冷的青石地麵,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這一拜,不為贖罪,不為來生。
    她之所求,是家族愈發興旺,權勢滔天。
    是孫兒趙子期能將這榮昌城踩在腳下,將來甚至能走出這座小城,去那更廣闊的天地,去當那人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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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若有靈,便助我。
    佛若無眼,我趙家,自成神佛!
    剛直起身子,一陣壓抑著怒氣的嗬斥聲,便隱隱約約地從前院的方向傳來,穿透了重重院牆,鑽進了這安靜的佛堂。
    是趙邳的聲音。
    又是在訓斥子期了。
    老太君的眉頭先是微微一蹙,那是一種近似於無奈的煩躁,仿佛在氣惱自己兒子那不合時宜的“管教”。這股煩躁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冷硬的決然所取代。
    老太君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眸子裏,最後一點溫情也消失殆盡。
    緩緩站起身,一手扶著小幾,另一手拿起了那根陪伴她多年的紫檀木拐杖。
    “篤。”
    拐杖的末端在青石磚上重重一頓,發出一聲沉悶而清晰的聲響,驚得梁上落下一片塵埃。
    佛前的香煙,似乎也因此顫動了一下。
    老太君麵無表情地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出了佛堂。
    每一步,都踩得極穩,極重。
    院中的下人見了,無不垂首屏息,貼著牆根,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塊磚石。
    穿過月亮門,前院的爭吵聲清晰可聞。
    “……你這個逆子!城東劉家那姑娘,才剛及笄,就因為你手下那幫畜生逼債,投了井!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你就沒有半點愧疚嗎?”是趙邳氣急敗壞的聲音。
    緊接著,是趙子期滿不在乎的嗤笑:“爹,你跟兒子說這些做什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自己想不開要跳井,關我屁事?再說了,一個鄉野丫頭,死了就死了,值得你這麽大動肝火?”
    “你……你……”趙邳氣得語結。
    老太君聽到這裏,腳步未停,臉上卻已是一片冰寒。
    不是對孫兒,而是對女婿。
    不成器的東西!為個賤民的死,就跟自己的親兒子大呼小叫,傳出去,趙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虎雖老弱,亦有食人之氣。
    今天,她倒要看看,誰敢動她的寶貝孫子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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