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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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敗的城南窯廠。
窯廠深處,一堆半死不活的炭火苟延殘喘,明滅不定的光線將四壁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詭異。
角落裏,錢莊掌櫃、錢老三,還有那兩個平日裏耀武揚威的打手,此刻像四隻淋透了雨的鵪鶉,緊緊蜷縮在一起,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四人的牙關不住地打顫,咯咯作響,卻不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生怕驚擾了窯廠中央的對峙。
木樁上,趙子期被粗礪的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經光鮮亮麗的綢緞衣衫早已成了肮髒的破布條,混著泥土與幹涸的血跡,緊緊貼在身上。
可即便狼狽至此,年輕的富家公子依舊梗著脖子,那張青腫血汙的臉上,一雙眼睛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趙……趙公子……”
錢莊掌櫃終於熬不住這死寂的煎熬,顫巍巍地開了口,聲音抖得不成調,“您……您就認了吧……求您了……”
旁邊的錢老三也跟著涕淚橫流地哀求:“是啊,趙公子!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您認了,這幾位好漢爺興許還能饒我們一條狗命啊!再這麽下去,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趙子期費力地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目光掃過那幾張涕泗橫流的臉,喉嚨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自記事以來,做的惡事車載鬥量,欺男霸女,放貸漁利,樁樁件件數不勝數。多這一件殺人的罪名,似乎也無所謂。
可偏偏,就是這一件,不是自己做的。
承認一件沒做過的罪,比直接一刀殺了他,更讓他感到屈辱,更無法忍受。
趙子期積攢了些力氣,猛地朝錢莊掌櫃的方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閉上你們的狗嘴!一群沒卵子的廢物!”
趙子期的聲音嘶啞,卻依舊帶著刻在骨子裏的傲慢,“昨天還跟在小爺屁股後麵搖尾巴,今天就想讓小爺替你們去死?做夢!”
環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隋家兄弟身上,咧開血肉模糊的嘴,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小爺做過的事,認!沒做過的,你們就是把小爺的骨頭一根根拆了,也別想讓小爺點頭!”
“還嘴硬!”
一聲暴喝,性如烈火的隋實再也按捺不住,一腳狠狠踹在旁邊的火盆上。
哐當巨響,炭火與灰燼炸開,火星四濺,幾點火星落在趙子期的褲腿上,燙出幾個小洞,可趙子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隋實一個箭步衝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趙子期的頭發,將那張不屈的臉強行拉扯到自己麵前,另一隻手高高揚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啪!
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窯廠內激起一串回音,刺耳至極。
趙子期的頭顱被這股巨力打得猛地一偏,半邊臉頰瞬間高高腫起,耳朵裏嗡嗡作響,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一瞬。
可隨即,趙子期緩緩轉過頭,眼裏的譏諷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愈發濃烈。
“就這點力氣?沒吃飯嗎?給小爺撓癢癢呢?”
“你找死!”
隋實徹底被激怒,理智的弦應聲繃斷。舉起的拳頭不再猶豫,如同狂風暴雨,一拳接著一拳,狠狠砸向趙子期的臉和胸口。
隋誠眼看情勢失控,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按住弟弟肩頭。
如果這場襲殺沒有暴露的話,那麽趙子期現在早就該死了。但李忠和他們父親的出現,就預示著趙子期一旦不明不白的死去,那麽桀雷武館就走到了盡頭,他們幾個也將被官府通緝,永遠不得自由。
所以現在他們不是要殺趙子期,而是要他親口承認一個真相,再由錢老三等人作鐵證。
雪兒的死已經在榮昌城人盡皆知,隻要趙子期伏法,任你趙家權勢滔天,民憤之下,官府也不敢包庇。
國法之下,趙子期必死無疑。
終究還是心有牽掛,無法做到他們所向往的江湖那樣,快意恩仇。
“放開我!大哥!讓我宰了這狗娘養的!”
隋實雙眼赤紅,奮力掙紮。
以他的脾氣,要不是大哥攔著,早就將這王八蛋碎屍萬段了。
“你打死了,雪兒的仇怎麽辦?!武館怎麽辦?”
隋誠用盡全力將弟弟拖開,對著隋實的耳朵大吼,“冷靜點!”
隋實劇烈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但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隋誠整理了一下被弟弟抓亂的衣襟,緩緩走到趙子期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
趙子期被打得口鼻竄血,卻依舊在笑,那笑聲像是破風箱,嗬嗬作響。
“趙子期。”
隋誠的聲音低沉,壓抑著風暴,“把你如何設計陷害餘家,如何害死雪兒姑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說完,我給你一個痛快。”
“痛快?”
趙子期咳出一口血沫,費力地抬起頭,眼神裏滿是輕蔑,“你們也配跟小爺談痛快?一群連女都護不住的廢物!”
“你說什麽?!”
隋實剛剛平複的怒火再次被點燃。
“我說你們是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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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期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咆哮道,“喜歡一個女人,就去搶啊!沒本事搶,眼睜睜看著人死了,現在跑來跟小爺逞英雄?可笑!真是天大的可笑!”
“你們最好真的能殺了我,不然等老子出去,你們有一個算一個。不家破人亡,生不如死,老子就不姓趙!”
對於這場無妄之災,趙子期起先還有解釋的想法,但隋實的兩拳下去,惡少也沒了與賤民廢話的心思。
“大哥,你別攔著我!今天我不弄死,我就不姓隋!”
隋實徹底瘋了,拚命掙脫隋誠的鉗製。
兄弟倆再次扭打在一起。
“夠了!”
隋誠反手一巴掌抽在隋實臉上,“你除了會用拳頭,還會幹什麽?你這樣和這惡霸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嗎?!”
隋實紅著眼睛吼了回去,“雪兒已經死了!現在裝什麽正人君子?你是不是也覺得沒臉?看著喜歡的姑娘死了,連仇都報不了!你就是個懦夫,大哥!”
“你……”
隋誠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隋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隋信急得快要哭了,拉著這個,又去拽那個。
“大哥,二哥,你們別吵了……別吵了……”
趙子期看著眼前這出兄弟反目的鬧劇,笑得更厲害了,笑著笑著,牽動了內腑的傷,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像一隻破敗的蝦米。
一生囂張跋扈,從未向誰低過頭。
父親的戒尺不能,縣衙的威嚴不能,此刻,這幾個被視作螻蟻的泥腿子,更不能。
江旻一直靜靜地站在窯廠最陰暗的角落,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火光隻能勉強勾勒出少年消瘦的輪廓,卻照不清臉上的表情。
聽著趙子期的狂笑,聽著隋家兄弟的爭吵,江旻那雙曾經清澈如水的眸子裏,最後一點光亮,也徹底熄滅了。
不夠。
這一切,都遠遠不夠。
拳腳的痛,算得了什麽?
言語的刺激,又算得了什麽?
這種程度的報複,太過廉價,太過無力。
如何能與雪兒姐姐在蘆葦蕩裏所受的冰冷與絕望相比?如何能慰藉餘家叔嬸那撕心裂肺的哀嚎?
江旻明白,仇恨,不是用拳頭宣泄的。
真正的複仇,是要用刀子,一刀一刀,刻進對方的靈魂裏。
少年緩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腳步很輕,落在滿是塵土的地麵上,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爭吵中的隋家兄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瞬間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走過來的少年。
江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結了冰的深水。
“誠哥,實哥。”
江旻的聲音很輕,也很平,聽不出任何情緒,“你們出去吧。”
隋誠一怔,看著這個年歲最小的義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小旻,你……”
“留在這裏,沒用的。”
江旻的目光越過隋誠,落在木樁上的趙子期身上.
趙子期的笑聲戛然而止,第一次正眼看向這個一直被忽略的餛飩攤小子。
“他不會對你們說的。”
江旻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冷意,“你們出去。”
“小旻!你想幹什麽?”
隋實皺著眉,有些不放心,“這小子骨頭硬得很!”
“所以,不能用錘子砸。”
江旻的視線依舊沒有離開趙子期,“要用針,一根一根地,把骨頭裏的髓,抽出來。”
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角落裏那四個俘虜,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隋誠死死盯著江旻那雙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看了許久許久,那雙眼睛裏,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從前那個懂事善良的鄰家弟弟的影子。
最終,隋誠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重地點了點頭,一把拽住還在猶豫的隋實。
“走。”
“大哥!”
“走!”
隋誠不由分說,幾乎是強行拖著隋實,向窯廠外走去。
隋信擔憂地看了江旻一眼,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敢開口,快步跟了上去。
窯廠那扇破舊沉重的木門,被緩緩關上。
吱呀——
隨著最後一道光線被隔絕,窯廠內徹底陷入昏暗。
隻剩下江旻與趙子期,一堆將熄的炭火,還有角落裏四個抖得快要散架的俘虜。
江旻沒有看趙子期,而是彎下腰,從火盆邊上,撿起了一根被燒得半紅半黑的撥火鐵棍。
鐵棍的尖端,在昏暗中,閃爍著一點暗紅色的光。
“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淒厲到極致的慘叫,如同利刃,猛地劃破了後半夜的死寂。
守在窯廠外的隋家三兄弟,齊齊渾身一顫。
慘叫聲隻響了一下,便戛然而止。
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沉默。
隋實焦躁地在原地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幾次三番想衝進去,都被隋誠死死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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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小旻不會有事吧?!”
“等。”
隋誠隻吐出一個字,臉色在夜色中,難看到了極點。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窯廠內再次傳出聲音。
那不是慘叫,而是一種更讓人心頭發毛的、被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像是野獸在被活活剝皮。
嗚咽聲斷斷續續,時而高亢,時而嘶啞,其中還夾雜著趙子期含混不清的咒罵。
但罵聲越來越弱,越來越不成調,最後,徹底變成了語無倫次的哀求和哭嚎。
隋誠的身體僵硬如鐵,雙眼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木門,額頭上青筋暴起。
或許......從雪兒屍體被發現的那一刻起,那個善良的少年,就已經瘋了。
一夜,如此漫長。
窯廠裏的聲音,從淒厲的慘叫,到痛苦的哀嚎,再到絕望的哭求,最後,變成了微弱的、小獸般的抽泣。
當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當最遠處的雄雞開始啼鳴。
窯廠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靜,比之前任何聲音都更讓人心悸。
吱呀——
扇沉重的木門,被從裏麵緩緩推開。
江旻走了出來。
清晨冰冷的微光,照在少年臉上。那張臉,蒼白得像一張紙,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看到等在外麵的三個義兄,江旻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個笑容。
可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
兩行清淚,順著僵硬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少年笑著,也哭著,像是丟了魂。
“他……認了。”
窯廠最裏邊,木樁上捆綁著的那個人形,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麵目。
一隻眼睛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血窟窿,另一隻耳朵連帶著半邊血肉,被生生撕扯下來。滿頭烏黑的頭發被燒得精光,焦黑的頭皮上,布滿了猙獰的水泡和燒傷。
一雙曾經養尊處優、隻懂得彈琴享樂的手,此刻血肉模糊地垂著。
十根手指,每一根指甲蓋都被掀開,烏黑的鋼針從甲肉連接處深深地紮了進去,隻留下一小截針尾,在晨光中閃著幽冷的光。
不再叫罵,不再哀求。
隻是像一條瀕死的野狗,微弱地喘息著,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渾濁的口水混著血絲,從嘴角不斷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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