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時間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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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信一路狂奔,黎明前最深重的夜色如同濃墨,將他的身影吞噬。
    月亮早已西沉,星辰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整個榮昌城都陷在死一般的寂靜裏。
    得將窯廠發生的一切告知父親,大哥和二哥正押著趙子期去往碎葉城,父親必須做好準備。
    可不知為何,越是接近武館,心中那股不安就越發強烈,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爪子,緊緊抓著他的心髒。
    桀雷武館那熟悉的輪廓在黑暗中浮現時,隋信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太安靜了。
    沒有往日師兄弟們晨練的呼喝,沒有兵器破空的風聲,甚至連平日裏最愛叫喚的看門老狗都沒有吠叫一聲。
    武館的大門虛掩著,在夜風中輕微地搖擺,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呀聲,像一隻疲憊巨獸張開的嘴,吐納著血腥與死寂混合的氣息。
    門楣上"桀雷武館"四個大字在昏暗中模糊不清,仿佛被什麽東西遮蔽了光澤。
    隋信用顫抖的手推開大門,門軸發出低沉的呻吟,回音在空曠的院落中久久不散。
    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如同利爪撕扯著胸膛。
    隋信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演武場上一片狼藉,青石板地磚龜裂碎散,有些地方甚至被砸出了深深的坑洞。
    兵器架東倒西歪,刀劍散落一地,月光照在刃鋒上,反射出淒冷的寒光。牆壁上還殘留著拳掌的印記,木質的梁柱有幾處被利器砍出了深深的豁口。
    幾處暗紅色的血跡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格外猙獰,有的已經幹涸成暗褐色的斑塊,有的還在緩緩滲透著,在地麵上蔓延成詭異的形狀。
    空氣中血腥味如此濃重,幾乎要凝結成實質。
    然後,他看到了父親。
    館主隋桓,那個在他心中如山嶽般雄壯的男人,此刻正靜靜地坐在一張老舊的藤椅裏。
    藤椅擺在正堂的台階上,位置恰好麵對著演武場。
    漢子一如往昔,目光望著演武場的方向,仿佛還在檢閱弟子們的晨練。
    飽經風霜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似於安詳的平靜,就像是累了,想要小憩一會兒。
    可他嘴角的血漬,已經凝固成暗褐色的痂。
    麵容此刻蒼白如紙,唇色青紫,顯然已經失血過多。
    心口處,深藍色的武服被撕裂出一個巨大的破口,布料的邊緣浸透了鮮血,已經發黑發硬。
    鮮血還在汩汩而流,沿著藤椅的扶手滴落,浸透了半邊身子,在青石板上積成一灘小小的血泊。
    血水已經開始凝固,表麵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暗紅色光澤。
    藤椅在隋桓的身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那些原本結實的藤條已經被血水浸透,變得濕漉漉的,仿佛承載的不是一個人的重量,而是一座即將傾頹的山嶽。
    "爹!"
    隋信撲了過去,雙膝重重跪倒在藤椅前,青石板的冰冷瞬間透過薄薄的褲料傳到肌膚。
    伸出手,卻又不敢去觸碰父親,生怕一碰就會讓這個如山般的男人徹底倒下。
    隋桓似乎聽到了聲音,緩緩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動作很慢很輕,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瞳孔有些渙散,但當目光落在小兒子身上時,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竟然擠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回來了……"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要停頓很久,像是在節約著僅剩的氣力。
    說話時,有血沫從嘴角溢出,順著下巴滴落到胸前。
    "爹,你怎麽了?傷得這麽重……是那個老李……李忠呢?他在哪裏?"
    隋信泣不成聲,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
    想要伸手去捂住父親胸口的傷口,卻發現那道口子太深太大,鮮血根本止不住。
    "死了。"
    隋桓的回答言簡意賅,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艱難地吞了一口血水,繼續道:"同歸於盡……咳咳……倒是……不虧……那老狗……總算……沒讓他跑了……"
    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都牽動心口的傷,撕扯著破碎的血肉。
    隋信這才注意到,在不遠處的牆角,有一具身著黑衣的屍體。
    麵朝下趴在地上,後背被什麽利器貫穿,傷口呈現出可怖的星狀裂痕,顯然是被內勁震碎了心脈。
    黑衣已經被血水浸透,在地麵下鋪了一大片暗紅色的痕跡。
    那就是李忠。
    趙家的護衛頭子,一身武藝精湛的三境高手,此刻卻如一條死狗般躺在那裏,再無半分生氣。
    "你大哥和二哥呢?"
    隋桓費力地喘息著,用盡力氣問道。說話時,胸口的傷口又滲出更多的血,將本就濕透的衣衫染得更加殷紅。
    "大哥二哥他們……他們抓了趙子期,正押他去碎葉城府衙呢!"
    隋信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希冀,"爹,你撐住,等大哥回來,我們馬上找大夫給你治傷……一定來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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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桓聞言,眼中最後的一點光亮,卻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些什麽,一些隋信不知道的東西。
    渾濁的眼睛望向遠方,仿佛能看透夜色,看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正在發生的事情。
    沉默了許久,久到隋信以為他已經睡去。
    院子裏隻有風吹過殘破武器的聲音,以及血水滴落在石板上的輕微響聲。
    "傻孩子……"
    隋桓終於又開口了,聲音更加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費力地抬起一隻滿是老繭和血汙的手,想要去摸摸兒子的頭,可手臂顫抖得厲害,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後,便無力地垂落。
    "別等了……也別……報仇……"
    每說一個字,他的呼吸就更加困難一分。
    "趙家……不是你們……能對付的……聽爹的話……離開榮昌城……去別的地方……活下去……替你大哥……二哥……好好活下去……"
    這位在沙場上征戰半生,在榮昌城開館授徒二十載的男人,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交代完最後的遺言。
    他的頭顱緩緩垂下,下巴抵在胸前,再無聲息。
    生命的最後一刻,從他口中流出的血終於停止了,可那顆跳動了五十多年的心髒,也永遠地靜止了。
    朝陽的第一縷光輝,終於越過院牆,照亮了滿目瘡痍的演武場。
    金色的光芒灑在父子二人身上,卻驅不走死亡的陰霾。
    光芒中,塵埃緩緩飛舞,像無數無處可歸的遊魂,在空中盤旋不去。
    隋信緊緊抱著父親漸漸冰冷的身體,跪在清晨的陽光裏。
    曾經溫暖有力的懷抱,此刻變得僵硬冰冷,再也不能給他任何安慰。
    ……
    城西,墳崗。
    這裏是榮昌城最荒涼的地方,專門埋葬那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黃土裸露,雜草叢生,幾棵枯死的老槐樹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在晨風中發出嗚咽的聲響。
    餘雪兒的墳,隻是眾多土包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一塊簡陋的木牌,前擺滿了瓜果香燭,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地刻著"餘雪兒之墓"幾個字。
    字跡粗糙,顯然是匆忙間刻成,但每一筆一劃都透著深深的哀思。
    江旻來到墳前,一夜未眠讓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眼圈深陷。
    曾經清澈如水的眼睛裏,如今隻剩下死寂的灰燼,再也找不到往昔的光芒。
    他在墳前蹲下,衣衫上還殘留著昨夜的血腥味。
    伸出那雙同樣沾滿了血汙和塵土的手,輕輕拂去木牌上的露水與泥痕。
    動作極其輕柔。
    晨風吹過,帶起幾片枯葉,在墳頭打著旋。
    江旻看著那些枯葉,想起雪兒姐姐生前最愛的那件淡黃色的衣裙,想起她總是喜歡在頭上插一朵小小的野花。
    如今,一切都成了黃土。
    "雪兒姐姐。"
    少年跪在冰冷的泥土前,聲音輕得像一陣風,生怕驚擾了長眠於此的魂靈。
    他的膝蓋抵在濕潤的泥土上,露水很快就浸透了單薄的褲料,可他渾然不覺。
    "他認了。"
    "把你如何被錢老三哄騙,被王索設下圈套,最後被他們……害死在蘆葦蕩的經過,他都一五一十地認了。"
    江旻的聲音沒有起伏,平靜得可怕,像是在背誦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文字。
    將窯廠裏發生的一切,那些血腥殘酷的折磨,那些非人的手段,都省略了,隻留下一個簡單的結果。
    一個他認為雪兒姐姐想聽到的結果。
    "大哥和二哥,已經押著他去碎葉城了。有錢老三他們作證,有親口招認,國法會還你一個公道的。那個惡賊,絕對逃不掉。"
    說完這句話,他便沉默了。
    雙手撐在地上,指甲深深摳進泥土裏,仿佛想要抓住什麽,又仿佛想要將自己埋進這片土地中。
    少年忽然哽咽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帶起無盡愧疚,“雪兒姐姐,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不能將趙子期的人頭帶來向你賠罪,終究還是沒能快意恩仇,還是怕了,怕真殺人之後,爺爺奶奶遭到連累,隻能遵循國法行事。
    隻是.....不夠痛快。
    風吹過荒涼的崗頭,野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回應他的低語。
    遠處有烏鴉啼叫,聲音淒厲刺耳,為這片死寂的土地增添了幾分陰森。
    江旻就那麽靜靜地跪著,任由晨露打濕衣衫,任由寒風刺透肌膚。
    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如潮水般緩緩漫過他的四肢百骸,洗去了所有猙獰與瘋狂,洗去了所有仇恨與憤怒,隻餘下空茫的疲憊和深深的虛無。
    這一切好像都要結束了。
    以趙子期的認罪為句點,以國法的審判為終章。雪兒姐姐的冤屈得以昭雪,餘家叔嬸的悲痛得以慰藉,而他和義兄們的複仇,也算有了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
    天邊,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將夜色徹底驅散。
    金色的光芒透過薄薄的雲層灑向大地,為這個新的黎明披上了溫暖的外衣。
    遠山如黛,近水如鏡,世界重新煥發出生機與希望。
    江旻抬起頭,迎著有些刺目的晨光,緩緩閉上了眼睛。
    陽光透過眼皮,在眼前形成一片溫暖的紅暈,那麽美好,那麽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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