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悟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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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家沒了。
    巨石砸入名為榮昌的池塘,掀起過滔天巨浪,震蕩不休,久久不能平息。
    時間是世上最好的良藥,仇殺也好,災禍也罷,日子一天天過去,滅門慘案在百姓低頭彎腰,奔向生活盡頭的途中,淪為幾句飯後閑聊,酒後談資。
    城南的茶館裏,說書先生的驚堂木一拍,幾個茶客卻湊在一桌,壓低了聲音。
    “聽說了嗎?趙家那宅子,夜裏頭有哭聲。”一個幹瘦的漢子呷了口粗茶,神秘兮兮。
    鄰座的胖商人嗤笑一聲,撚了撚嘴角的油光,“哭聲?錢財都搬空了,牆皮都快被刮下來了,鬼都得餓死在裏頭。要我說,死得好!那趙家放的印子錢,差點沒逼死我三舅姥爺!”
    “噓!小聲點!”另一人急忙打斷,“新來的縣太爺可不是善茬,再提這事,當心衙門請你去喝茶。”
    “怕什麽......”
    胖商人撇撇嘴,“法不責眾。這榮昌城裏,有幾個沒罵過趙家祖宗十八代的?如今報應來了,老天開眼!就是可憐了江家那對老夫妻,還有餘家那姑娘……”
    話音未落,眾人皆是一陣沉默。
    是啊,死得好。
    可那些被牽連的無辜人呢?
    漸漸的,茶館裏隻剩下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腔調,無人再議論那樁血案。
    巨浪平息,漣漪消散,榮昌城重歸太平。
    一年之後,陸水寺香火依舊絡繹不絕。
    佛有千麵,心存萬相。
    陸水寺不知何時多了個掃地僧人。
    年輕,相貌卻醜陋,左眼是個空洞的黑窟,雙耳處隻有兩個醜陋的肉瘤,身形更是殘缺得厲害,瘦骨嶙峋,仿佛風一吹就能散架。
    這日午後,幾個衣著華貴的香客從大雄寶殿出來,恰好撞見這年輕僧人在清掃庭院裏的落葉。
    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立時以袖掩鼻,滿臉嫌惡,“哎喲,這陸水寺怎麽什麽人都收?這副尊容,也不怕驚擾了佛祖清淨。”
    旁邊的錦衣男子輕咳一聲,拉了拉婦人的衣袖,“少說兩句。這僧人瞧著怪異,說不定是什麽苦修的高人。”
    婦人撇嘴,“高人?我看是妖魔鬼鬼混進來了吧。”
    掃地僧人聽見了,卻隻是停下掃帚,對著幾人微微躬身,臉上露出一個平和的微笑,並不言語。那笑容落在那張殘破的臉上,顯得有些詭異,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寧靜。
    婦人被那笑容看得心裏發毛,嘟囔兩句,便催著男人快步離去。
    掃地僧人重新拿起掃帚,一板一眼地將落葉歸攏成堆。時日一長,人們反倒覺著這僧人平和得不像話,好似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看透表象之後,來往香客對年輕僧人愈發恭敬。
    他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法號,悟藏。
    這一日,春花盛開,楊柳垂絛。
    悟藏難得下山,停在野狐河以北的石拱橋上,低頭下望,怔怔出神。
    河水悠悠,倒映著柳枝與天光,一如人們時時刻刻求而不得的過往雲煙。那水麵下,似乎藏著無數張麵孔,笑著,哭著,最後都碎在粼粼波光裏。
    “悟藏師父,你在看什麽?”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從南邊岸堤上快步跑來,臉蛋紅撲撲的,看樣子與僧人極為熟稔,毫不怕生。他好奇地順著對方的視線,透過扶手欄杆的縫隙向下看去,水是水,草是草,楊柳倒影晃悠悠,水波陣陣,並無稀奇。
    悟藏緩緩搖頭,“沒什麽。”
    小男孩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奶奶答應我了,明兒一早可以去陸水寺燒早香,悟藏師父,記得到時候給我開門兒。”
    悟藏點點頭,伸手拍了拍小男孩的腦袋,那隻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動作卻很輕柔。
    微笑應道:“好的,保證不忘。”
    一大一小在橋上聊了很久。
    “悟藏師父,你知道嗎?城東張屠戶家的閨女出嫁了,可好看了,好多沒討到媳婦的漢子都去他家門口喝酒,喝醉了就哭,我爹說他們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還有啊,新來的縣太爺真是個好官!前些天下大雨,城西的河堤有幾處裂了口子,縣太爺帶著衙役們扛著沙袋堵了一天一夜呢!我奶奶說,這樣的官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
    “對了對了,隔壁王大嬸家的老母豬,前天夜裏生了十二隻小豬仔,粉嘟嘟的可好玩了!”
    孩子嘰嘰喳喳,說著城裏一年來的大小熱鬧,那些鮮活的、冒著熱氣的人間煙火,仿佛能將世間一切的陰冷都驅散。
    悟藏一直安靜地聽著,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臉上始終掛著那抹平和的微笑。
    忽然,小男孩壓低了聲音,一臉崇拜地說道:“悟藏師父,你聽過‘隨風’大俠嗎?”
    悟藏的身形微微一僵。
    “書上說的大俠都是假的,可隨風大俠是真的!咱們州郡裏好多為富不仁的惡霸、貪官汙吏,都被他一個人一柄劍給收拾了!劫富濟貧,俠義滔天!我長大了,也要當隨風大俠那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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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越說越興奮,揮舞著小拳頭。
    “可惜……”
    男孩的臉垮了下來,義憤填膺,“聽過路的行商說,隨風大俠遭了小人出賣,被朝廷的鷹犬抓了,押到於都。就在昨天早上,在午陽門外……被斬首了。”
    孩子的語氣裏充滿了對英雄逝去的惋惜和對朝廷不公的憤怒,“那些壞蛋都該死,朝廷為什麽要去殺好人呢!”
    悟藏手中的念珠,停下了轉動。
    他稍稍轉頭,看向陸水寺一側那座高聳入雲的九層佛樓。
    這一次,年輕僧人臉上再無笑意,無喜無悲,恍若一尊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佛家神像。
    孩子許是說累了,又或許是看著天色不早,回去晚了爹娘奶奶又得嘮叨。
    “悟藏師父,我們明兒見哈。”
    孩子後退幾步,朝著悟藏用力揮了揮手,隨後像隻快活的小鹿,小跑著消失在野狐河另一頭的岸堤上。
    “明兒見……”
    悟藏低聲重複著,聲音輕得隻有風能聽見。
    手持佛禮,目送孩子跑遠,直到那小小的身影再也看不見。
    天地間忽起微風,吹動了橋上僧人襤褸的衣袂。
    一襲儒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石拱橋上,仿佛他一直就在那裏。
    “悟真我,埋葬過去身。”
    儒衫柳相手扶冰冷的石欄,輕輕拍打著,目光落在悟藏那張殘破的臉上,似笑非笑。
    “青燈佛陀倒是會給你許個好期望。悟見真我,藏匿過往。就是不知道,這期望最後會不會變成失望。”
    悟藏沉默不語,隻是將手中的念珠重新撚動起來,一顆,又一顆,仿佛要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都撚進這冰冷的木石之中。
    柳相踱步到悟藏身側,與他一同望向橋下流淌的河水。
    “趙子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將你,你父親,你奶奶,乃至趙家所有為虎作倀的人,一巴掌幹脆利落地拍死?”
    此言一出,橋上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天王山,三王峰。
    劍道古仙,軒忡。
    道家古仙,南華。
    佛家古仙,青燈。
    儒衫柳相妖性、人性,各自參半。
    善心不大,殺心不小。
    “你們趙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趙邳滿口仁義道德,內裏藏汙納垢,禽獸不如。你那個將門出身的奶奶,自恃高人一等,溺愛偏袒,縱惡為禍。而你,趙子期,身為惡行的旗幟,享受著罪孽帶來的所有好處,卻在事後擺出一副無辜受害者的可憐相。”
    柳相的語氣依舊平淡,“你親手埋葬他們的時候,可曾想過,那些被你間接害死的無辜之人,他們的屍骨又由誰來收斂?你躲在佛前懺悔,可曾想過,佛若有眼,又豈會容你這般罪孽深重之輩,偷得半點心安?”
    “多謝山君不殺之恩,悟藏在此謝過。”
    悟藏終於開口。
    說是謝,可那張麻木的臉上,那隻空洞的左眼裏,沒有半分悸動,就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親手埋葬所有親人之後,趙子期不知歸途為何處。
    在那片亂葬崗上,他恍惚間見到有無量佛光自西天而來,籠罩千萬裏,普度眾生。奶奶,餘雪兒,隋誠,隋實……一切在那場變故中身死之人,魂魄都沐浴在佛光中,消解了所有怨氣與痛苦,得到了超脫。
    那是幻覺,還是青燈古佛的慈悲?
    趙子期不知道。
    醒來之後,榮昌城沒了當年那個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
    隻有個為陸水寺掃地守山門的悟藏和尚。
    柳相冷哼一聲,眼中的厭惡毫不掩飾。
    同情?
    多少普通人在趙家的陰影下家破人亡?又有多少罪惡,是在趙子期或多或少的推波助瀾之下發生?
    看了多少年,柳相就對其有多少的失望。
    “四百年來,你還是頭一個讓我感到如此厭惡之人。趙子期,往後的路,你若是讓我有半點不滿意……”
    柳相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山嶽般的威壓。
    “你是大淵遺民,你的命在這大山裏,我能給你,也能隨時拿走。生死自負。”
    話音落下。
    儒衣柳相從體內剝離出一縷璀璨如星辰的光華,凝練至極的龍脈晶源氣運。
    屈指一彈,那縷光華便如流星般,悄無聲息地沒入悟藏的眉心。
    做完這一切,儒衫柳相轉身便走,亦如來時,了無蹤跡。
    甚至都不願意與悟藏再多閑聊半句。
    橋上,又隻剩下悟藏一人。
    僧人抬手,輕輕觸摸眉心,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灼熱。
    悟藏苦笑一聲。
    重新低頭,看向那條名為“回憶”的河水。
    河水依舊悠悠,隻是水中的倒影,似乎多了一抹刺眼的金光。
    回憶過後,就得追尋歸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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