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木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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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昌城趙家的滅門慘案,最終成了一樁無人敢提的懸案。
    或者說,它甚至從未被當成一個“案子”。
    縣令赴宴,死於非命,本該是能捅破天的大事。可縣衙的朱漆大門僅僅緊閉了三日,再打開時,公堂之上已換了個全然陌生的麵孔。
    前任縣令的死,連同趙家府邸流淌的數百人命的鮮血,仿佛從未存在過,被一隻無形而強硬的大手,從所有官方卷宗上輕輕抹去,未留一絲痕跡。
    坊間的議論,從最初的驚恐沸騰,到後來的竊竊私語,最後也漸漸歸於萬馬齊喑的沉寂。
    人們隻知道,那座盤踞城東煊赫一時的趙家府邸,完了。
    風水輪流轉,隻是轉得太快,太血腥,讓人心頭發寒。
    城西的亂葬崗,憑空多出了數百座淩亂的新墳。
    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推著一輛吱嘎作響的獨輪板車,成了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活物。
    是趙子期。
    從府衙的停屍房,領回了那具無頭的軀體。
    趙邳,曾經的趙家之主,也是一個親手將兒子推入地獄的父親。
    沒有像樣的棺木,隻用一張散發著黴味的破爛草席胡亂卷了,便扔在板車上。
    到了亂葬崗,趙子期挖了第一個坑。
    泥土很硬,混著堅硬的碎石。
    鐵鏟每一次落下,都震得手臂一陣陣發麻。
    曾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隻懂得執筆、持杯、戲弄美人的手。如今,它們死死握著粗糙的木柄,指甲早已翻卷,血肉模糊,深深嵌入了黃黑色的泥土,再也分不清彼此。
    將那具冰冷僵硬的屍身拖入坑中時,趙子期沒有哭。
    殘存的左眼空洞地望著草席中露出的華貴衣角,一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如鬼火般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原來沒了腦袋,一個人,和一截被砍斷的爛木頭,當真沒什麽分別。
    填上最後一鏟土,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碑插進墳頭。
    上麵什麽字也沒有。
    埋了父親。
    接著,第二趟,是那位將自己捧在掌心,用無盡的寵溺澆灌了整個前半生的老婦人。自己的奶奶。老太君的屍身尚算完整,隻是脖頸上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麵容因窒息而極度扭曲,再不見半分平日裏說一不二的威嚴。
    趙子期跪在土坑邊,仔細地為她理了理散亂的銀發,又伸手,想要撫平壽衣上的褶皺。
    停頓了許久,左眼中才終於滾出一滴渾濁的淚,無聲地落在老婦人冰冷的麵頰上。
    然後,是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是那個平日裏總愛在背後嚼舌根的胖廚娘,是那個見了自己便點頭哈腰的護院頭子,是那個總低著頭、走路像貓一樣的清秀婢女……
    一具,又一具。
    板車在趙府的廢墟與城西的亂葬崗之間,來來回回。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留下一道道斷斷續續的暗紅色血痕。那“吱嘎、吱嘎”的聲響,成了榮昌城這幾日裏,唯一不變的哀樂。
    城裏的百姓遠遠看見那輛車,便像躲避瘟疫一樣,匆忙退到街邊,或者直接轉進小巷。
    眼神裏混雜著恐懼、鄙夷,還有一絲隱秘的快意。
    “看,那不是趙家那個惡少嗎?”
    “活該!這就是報應!”
    “噓……小聲點,別讓他聽見,瘋起來咬人怎麽辦?”
    有膽大的孩童,撿起石子扔過去,砸在板車上,發出一聲悶響。孩子的母親尖叫著衝出來,捂住孩子的嘴,驚恐地拖回家去。
    刨土,搬屍,填埋,立碑。
    這個過程,機械地重複著,仿佛永無止境。
    趙子期不眠不休,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餓了便在路邊尋些尚能入口的野果,渴了就趴在溪邊喝幾口渾濁的涼水。身體的疲憊早已麻木,隻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執念在支撐著這具行屍走肉。
    整整十天。
    十天之後,亂葬崗上,數百座簡陋的土墳,如一片灰色的、沉默的森林,在蕭瑟的秋風中矗立。
    曾經鮮衣怒馬、桀驁不馴的趙家公子,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衣衫襤褸、形如枯槁的鬼影。
    身上再無半分世家子的富貴氣,指甲縫裏嵌滿了洗不淨的黃泥與凝固的血痂,那張殘破的臉,溝壑縱橫,寫滿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與死寂。
    最後一座無字碑,被用力插進濕潤的泥土。
    趙子期點燃了帶來的最後一捆香燭,火苗在風中搖曳,光影跳動,映著一張麻木的臉。
    按照榮昌的習俗,為每一座新墳燒了紙錢。
    黃紙在火中卷曲、焦黑,化作紛飛的黑蝶,又被無情的山風吹散,落滿荒丘,與塵土融為一體。
    做完這一切,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幹。趙子期癱坐在那片墳蟊之間,背靠著一座冰冷的土堆。
    就那麽坐了一天一夜。
    起初,隻是低聲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斷斷續續,不成調子。
    說了許多話,對著那些冰冷的土堆,說給那些再也聽不見的亡魂。
    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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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喉嚨沙啞,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直至眼眶幹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黎明時分,天際泛起一線慘淡的魚肚白。
    趙子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步履蹣跚地離開這片死寂之地。
    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下意識地,走向家的方向。
    趙家一夜傾覆,官府又噤若寒蟬。
    城中那些心思活絡的百姓,膽子便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
    最開始,隻是幾個終日遊蕩的潑皮無賴,趁著夜色溜進趙府廢墟,順手牽羊些還未被血汙浸透的物件。
    見無人問津,這膽子便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染開來。
    漸漸的,偷偷摸摸的行徑,演變成了明目張膽的哄搶。
    珠寶錢財,古董字畫,文房四寶,乃至庭院中那些費盡心力侍弄的名貴花卉植株,所有能搬走、能變賣、能使用的物件,都被潮水般湧入的城中百姓洗劫一空。
    拿死人的東西會不會遭報應?
    先得了好處再說。
    人死如燈滅,怕個什麽。
    曾金碧輝煌、冠絕榮昌的趙家府邸,在短短數日之內,被一群貪婪的螞蟻啃噬得幹幹淨淨。如今,連牆上完整的青磚瓦片都未能剩下一塊,隻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巨大骨架。
    趙子期回到那片廢墟前。
    踩著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走了進去。
    熟悉又陌生。
    穿過空蕩蕩的庭院,走過隻剩下幾根焦黑木樁的戲台,趙子期踏入自己那間院落。
    房門早已不知所蹤。
    房間裏,空空如也。
    睡了十幾年的雕花紫檀木大床,也消失不見,隻在冰冷的地麵上,留下一塊顏色稍淺的、幹淨的印記。
    趙子期就那麽走到原本床鋪的位置,直挺挺躺了下去。
    冰冷的青石地麵,硌得渾身骨頭發疼。
    他卻渾然未覺。
    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這一覺,前所未有的安穩,一夜無夢。
    趙府門外,街角的陰影裏。
    一個身著老舊褪色袈裟的中年僧人,不知何時已在那裏,靜靜盤坐,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石像。
    夜色漸深,最後的拾荒者也已散去,整座城池都陷入了疲憊的寧靜。
    僧人緩緩抬起一隻手,單手立於胸前,做了個佛禮。
    他抬起另一隻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對著身前的虛空,輕輕一敲。
    刹那之間,這方天地樊籠之中,卻有一聲沉悶而悠遠的木魚聲,憑空而起,響徹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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