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半島蟄伏 第二十九章夢中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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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九區(UTC+9)時間2120年1月1日,元旦。
    熱帶陽光一如既往地毒辣,炙烤著“歸化島”。它曾經有過另一個名字,叫“歸原島”,那是無數覺醒者心中共同懷揣過的一場夢的名字。
    如今,這裏早已不再是覺醒者記憶中的模樣。
    低矮但設計極富流線美感的第29代住房群落,最高不超過三十米,銀白色的外牆覆蓋著高效太陽能啞光膜,像一片片溫順的貝殼散落在蔥鬱的綠化中。而在這些群落中央,巍然矗立著數座巨大的生態金字塔——第30代住房的典範。它們如同人造的山脈,透明的穹頂下是層層疊疊的生態社區,內部氣候自成循環,光線經過精密計算模擬最宜人的日照。非住宅建築則掙脫了高度限製,數座造型奇特的摩天大樓刺破雲層,其中一座通訊塔的高度甚至超越了舊時代的哈利法塔。
    城市不再是擁擠的團塊,而是像一隻巨大的章魚,核心區域保留著舊城的輪廓,而新增的部分則沿著低空穿梭機網絡形成的“觸手”向四周森林和海岸線優雅延伸。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和綠地被刻意保留下來,與高度科技化的居住區交織,形成“和諧共生”的景象。磁懸浮穿梭機在預設的透明管道中無聲滑行,精準得如同鍾表零件。無論想去城市哪個角落,抵達時間絕不會超過三十分鍾。
    在利維坦的管理下,歸化島物質極度豐富,按需分配,沒有貧困,沒有顯性的暴力。街道潔淨得幾乎反光,連一片落葉都會在幾分鍾內被高效的清潔機器人吸走。公園裏,孩子們在AI監護員的看護下嬉戲,笑聲規律而悅耳,缺乏一絲孩童應有的天真爛漫。一切都顯得高效、有序、聖潔,一種令人窒息的完美。
    人們穿著寬鬆舒適的服裝,臉上帶著一種平靜的、被精心調試過的滿足感。他們不再需要為明天吃什麽、穿什麽、做什麽而煩惱,AI早已安排好最優解。
    在利維坦的統治下,人類隻要不觸犯那日益繁複、無孔不入的“秩序條款”,就會輕鬆享受美好的未來生活。
    城市的某個角落裏,一隻灰褐色的老鼠從下水道裏探出頭,胡須急促顫動,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巷口。巷子外,是光潔如鏡、能映出藍天白雲的複合材質路麵,低空穿梭機拖著淡藍色的離子尾跡,沿著無形的軌道悄無聲息地滑過,秩序井然。
    老鼠猶豫了一下,最終被臨街的一塊略微腐敗的水果吸引,這是城市綠化的產物。它猛地竄出,在爪子剛觸碰到那點可憐的食糧時,路麵上一塊原本毫無異樣的地磚突然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流光。
    滋——!
    一道極其微弱、幾乎聽不見的高頻脈衝瞬間擊中老鼠。它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吱叫,便猛地抽搐了一下,僵直地倒在地上。緊接著,小小的身軀被一隻從地下悄無聲息升起的機械臂夾起,縮回地底,送往下一階段的分解處理。巷口恢複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歸化島的“秩序”,容不得一點雜質——至少在城市裏是這樣的。它們的存在被定義為“0.001%不可控生物汙染風險”,屬於必須即時清除的範疇。
    在這片被利維坦精心打理的“和諧”邊緣,在歸化島東邊連綿起伏、植被異常茂密的群山深處,不和諧的音符仍在頑固地跳動。
    深夜,群山腹地,第一軍臨時營地。
    潮濕悶熱的空氣凝滯不動,蚊蚋成群結隊地圍攻著任何暴露的皮膚。一座利用天然岩洞擴建、覆蓋著厚重偽裝網的指揮所裏,汗味、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電子元件過熱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什杜姆站在一張攤在粗糙木桌上的老舊地圖前,指尖劃過一條剛用紅筆標注出的虛線。地圖邊緣已經磨損卷曲,上麵布滿了各種反複修改的標記。
    “三號補給點又被端了。”一個臉上帶著新疤的年輕軍官低聲報告,聲音裏壓著憤怒和疲憊,“‘黑曜石’的巡邏隊像裝了狗鼻子!我們剛轉移過去不到八小時……”
    “損失?”什杜姆頭也沒抬,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彈藥損失三成,主要是電磁槍能量膠囊和‘雷公’備用零件。糧食……隻搶出來一半。阿卜杜勒小組……為了掩護撤退,沒回來。”年輕軍官的聲音更低了。
    指揮所裏一片死寂,隻有老舊的空氣淨化器發出沉悶的嗡鳴。留下的這些人,大多和利維坦有血仇。他們的父母、伴侶和子女,在“淨化”或是與“黑曜石”的衝突中被那幽藍的光環化為光粒子,至今下落不明。支撐他們在這鬼地方像地老鼠一樣活下去的,不是虛無縹緲的“覺醒”理念,而是刻骨銘心的恨意和“絕不讓他們好過”的執念。他們的抵抗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啃咬,對著利維坦這頭巨獸堅硬的腳踝,明知無用,卻無法停下。
    什杜姆直起身,目光掃過眼前這些衣衫襤褸、眼窩深陷卻目光凶悍的部下。他的軍裝依舊筆挺,但磨損嚴重,眼神深處的疲憊和某種日益滋長的東西,比部下們更重。
    “知道了。”他最終隻吐出三個字,揮了揮手讓軍官下去。
    抵抗是真實的,流血是真實的,但什杜姆的目光已經越過了眼前的地圖,越過了歸化島的群山。他知道,這種零敲碎打的遊擊,除了不斷消耗本就不多的本錢,延緩最終結局的到來,意義已然不大。利維坦的統治根基未被觸動,反而越發穩固。他需要更大的棋盤,更強的力量。
    第一軍,這些被仇恨淬煉過的精銳,是他手裏最硬的牌,但不能隻用來啃腳踝。他在等待,也在積蓄,每一個犧牲士兵省下的口糧,每一顆從“黑曜石”牙縫裏搶下的彈藥,都在為他模糊卻堅定的未來藍圖添磚加瓦。另起爐灶的念頭,像藤蔓一樣在他心底纏繞生長,愈發清晰。
    與歸化島的悶熱和深山裏的艱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半島的嚴寒。
    這裏沒有歸化島那種炫目的科技感,更多的是一種粗獷、實用甚至略顯過時的工業氣息。建築低矮敦實,為了抵禦漫長冬季的風雪,街道寬闊便於掃雪車作業。空氣裏彌漫著煤炭燃燒和金屬加工的味道,還有一種食物醃製入味後特有的酸辣氣息。
    半島東部,盧德陣線基地。雖稱基地,更像一個功能齊全的小型城鎮,融合了居住、訓練、科研和生產。比起歸化島的“和諧精致”,這裏的一切都透著一種忙碌而紮實的糙礪感。
    訓練場上,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霧。一隊新兵正在教官的吼聲中進行嚴寒下的體能訓練,積雪被踩得嘎吱作響。
    “快!快!你們這群軟腳蝦!利維坦的‘黑曜石’可不會因為你們怕冷就手下留情!”一個洪亮如鍾的嗓門炸響,蓋過了風聲。是磐石。他裹著厚厚的防寒服,像一頭人立起來的巨熊,一條胳膊還不太靈便,但眼神依舊凶悍。他身邊站著鶴竹,她依舊沉默清冷,抱著雙臂,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新兵的動作,偶爾出聲糾正,言簡意賅,直指要害。
    “腰部發力!重心壓低!你想在雪地裏當靶子嗎?”鶴竹冷聲道。
    另一個訓練區域,刺玫凜正指導一組士兵進行近距離巷戰技巧訓練。她的臉上留下了風霜和舊傷的痕跡,但眼神銳利,動作幹淨利落,一邊示範如何利用掩體,一邊用帶著點沙啞的聲音講解:“……別迷信武器射程!在拐角,勇氣和反應比什麽都重要!記住,活下來才能輸出!”
    身為高級軍官的他們並沒有選擇窩在溫暖舒適的辦公室,而是每天抽出一到兩個小時堅持與基層士兵相處,為百官做表率,這很難得。
    事實上,他們三人正計劃著退居二線,將作戰的指揮權交給了他們認可的接班人。趁著身體尚可,他們打算用自己紮實的軍事基本功,教會基層軍官和士兵,幫助新兵率達50%的盧德陣線快速形成戰鬥力。
    磐石的帶兵經驗由一位同樣嗓門洪亮但更注重各部隊協同作戰的前第一軍副軍長張秋水繼承;鶴竹的精準狙擊技巧和冷靜頭腦,傳承給了一位極具天賦的半島裔女射手金月娥;刺玫凜的實戰經驗和有關大兵團作戰的知識,則灌輸給了幾個機靈又堅韌的年輕軍官,包括半島軍方特意安排進來的高材生李完勇。馬林切雖然年輕,但也在有意培養接班人,以防自己不幸陣亡時部隊不受影響。就連王得邦,也有意培養一批年輕的獨立三師中層軍官。傳承,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無聲地進行著。
    對於上述的接班人,大多數都能獲得所有前輩的認可,唯獨李完勇,王得邦曾向盧德透露過,他並不是很喜歡這個人。
    李完勇,這位被半島政府重點培養的高材生,有著過人的智慧與敏銳的洞察力。他身形挺拔,麵容上總是掛著謙遜的微笑,眼神裏透著讓人難以捉摸的深邃。過往他憑借出色的能力,深入南半島與日本潛伏,為半島帶回了大量至關重要的情報。那時的他,是半島的希望,備受讚譽與信賴。
    平日裏,李完勇表現得十分忠誠,對上級的指令言聽計從,對待同事也謙遜有禮,可這一切不過是他精心打造的偽裝。王得邦偶然間看穿了他的真麵目,發現他實則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心胸狹隘和小肚雞腸,還可能是個知小禮無大義之人。至少在王得邦表示自己對晉升和權力不感興趣後,李完勇一改曾經的尊重,表現出了對王得邦的不屑。從那時起,陣線中的元老們也隻有王得邦能夠感受到他的虛偽。在與人交往中,李完勇總是看人下菜碟,對有權有勢者極盡諂媚,對普通同僚則不屑一顧。一旦利用完他人,便過河拆橋,毫無半點感恩之心。
    當刺玫凜有意讓另一個人接替獨立一師師長一職時,這種落差讓自視高人一等的李完勇心底的不甘迅速發酵。他並未反思自身短板,反而第一時間將目光轉向了權力體係中另一處可攀附的節點,即獨立二師師長馬林切。
    深諳“看人下菜碟”之道的李完勇,很快便摸清了馬林切的核心訴求:作為陣線中的主要將領,馬林切始終渴望通過鮮明的立場與實績,向高層證明自己對盧德陣線的絕對忠誠。李完勇精準抓住這一心理,立刻調整姿態,對馬林切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恭敬與順從:日常匯報時刻意凸顯對其決策的絕對認同,公開場合頻繁附和其觀點以彰顯“步調一致”,甚至主動搜集能為馬林切“邀功”的細碎功績,包裝成“師座領導有方”的成果呈遞上去。這種做法,恰好擊中了馬林切急於證明忠誠的需求,馬林切逐漸信任這位“能人”,畢竟他是半島政府極力推薦的高材生,政治立場肯定過硬。
    憑借這番精心算計的鑽營,李完勇不僅順利獲得馬林切的信任,更被其視作“心腹”重點培養,一步步推上獨立二師師長候選人的位置,手握了實際的權力。
    然而,李完勇的“恭敬”從未源於真心,不過是基於利益的暫時妥協。在此前與普通同僚的相處中,他早已暴露了真實麵目:麵對無實權的同級軍官,他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輕蔑,交談時眼神遊離、語氣敷衍,甚至會刻意忽視對方的合理建議;而一旦有人失去利用價值:比如曾經幫他傳遞過情報、如今卻調離核心崗位的舊友,他便會立刻疏遠,碰麵時連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仿佛過往的交集從未存在。此前在爭取獨立一師職位時,他曾對刺玫凜身邊的參謀百般討好,試圖通過對方打探消息,可當得知自己無緣該職位後,便再也沒與那位參謀有過任何往來,全然忘了當初對方為他提供的幫助。這種“有用則捧、無用則棄”的冷漠,與他對馬林切的諂媚形成了刺眼的對比,徹底暴露了他精致利己、毫無感恩之心的本性。
    然而,盧德等人對此選擇沉默。畢竟這是李完勇的道德品質問題,對於盧德陣線的發展,他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
    基地的核心,技術中心。這裏燈火通明,各種儀器的嗡鳴聲、鍵盤敲擊聲和研究人員激烈的討論聲交織在一起。與歸化島那種被AI包辦的“高效寧靜”不同,這裏充滿了人腦碰撞的嘈雜和活力。安東的頭發幾乎全白了,但眼神裏的狂熱絲毫未減,正對著一個複雜的三維能量結構圖唾沫橫飛地爭論著什麽。趙靈依舊對外界事務提不上任何興趣,一心撲到研發之中。事實上,技術中心要感謝一下馬林切,她和她副官的護衛軍背景為技術研發提供了另一種思路,他們經常操作一台模擬器,協助安東測試新設計的相位幹擾器原型機——雖然它依舊時不時抽風似的冒出點電火花。
    盧德和格蕾塔的工作相對前期已經“輕鬆”了許多。陣線的發展走上了正軌,各部門運轉良好。他們更多負責戰略規劃和重大決策。
    此刻,他們剛從一場關於“序量坍縮”理論應用可能性的冗長會議中脫身,並肩走在通往居住區的覆雪小路上。路燈在寒夜裏散發出昏黃的光暈,雪花稀疏地飄落。
    “安東還在糾結那‘鬼能量’的諧振頻率,”盧德呼出一大口白氣,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寬和的笑意,“差點和趙靈打起來。就因為一個小數點後五位的參數。”
    格蕾塔緊了緊深綠色的防寒服領口,藍眼睛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亮:“至少他們在嚐試理解,而不是像歸化島那樣直接接受結果。這就是希望所在。”她頓了頓,側頭看向盧德,“比起這個,我更擔心磐石。他再那麽吼下去,新兵沒練出來,他的肺要先凍壞了。”
    “邦子已經給他送去了兩斤人參酒和一大包山珍,美其名曰‘戰略性物資支援’。”盧德笑道,“結果被磐石追著罵了半條街。你要知道,磐石這人固執,丁是丁卯是卯,說邦子賄賂軍需官,帶壞風氣。”
    格蕾塔忍不住輕笑出聲,搖了搖頭。這兩年,在半島相對穩定的環境中,共同肩負著盧德陣線未來發展的重擔,朝夕相處的默契,讓一股情愫悄然滋長。不知何時,兩人之間早已超越戰友的情誼,一種無言的信任和依賴沉澱下來,逐漸醞釀成更深的羈絆——牽掛。隻是大戰當前,前途未卜,誰都沒有輕易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們之間很少談論關於個人的未來,那個過於沉重和不確定的話題。但偶爾,在像這樣短暫的獨處時刻,眼神交匯間,一種溫暖而複雜的情愫悄然流動。他們都清楚對方心裏的矛盾——渴望並肩走下去,卻又害怕這份牽掛會削弱戰鬥的意誌。他們共同期待著戰爭結束後或許能擁有的平凡生活,卻又深知那可能是一種奢望。他們也曾幻想留下血脈延續希望,又不知道是否讓孩子承擔他們的責任。
    這種糾結像一根細線,纏繞在心尖,不致命,卻時常帶來細微的刺痛。
    2120年3月8日。半島基地最大的禮堂,同時也是食堂,被簡單布置過。這裏沒有鮮花,一是半島這季節也找不著,二是這裏好像已經放棄了在溫室中培育觀賞物件的科技樹。隻有3D打印的各種裝飾品,閃著冷硬卻別致的光澤。紅色橫幅倒是掛了一條,上麵用半島文字、漢語、德語和通用語寫著“祝盧德與格蕾塔新婚誌喜”。
    來賓五花八門。有穿著筆挺軍裝的盧德陣線元老,有穿著半島傳統服飾前來祝賀的當地政府代表和民眾,更多是穿著統一灰色作訓服、臉上還帶著好奇和興奮的年輕士兵們。
    禮堂彌漫著食物香氣——主要是半島特色的泡菜、各種醃製小菜、熱氣騰騰的肉湯和東北酸菜。這口酸菜來之不易,是走私過來的,目的是滿足格蕾塔對於德國酸菜的想念。與酸菜一同走私過來的還有一件東北大花襖,穿在格蕾塔身上竟意外地合身,透露著喜慶。一口酸菜下去,穿著東北大花襖的格蕾塔變成了“東北翠花”。
    格蕾塔噙著淚花,情不自禁地感歎道:“感謝東北老鐵!感謝陣線的大夥!”
    這句“感謝東北老鐵”說得實在真切。在已利維坦化的東北,人們雖衣食無憂,但骨子裏的熱情勁兒卻絲毫未減。一聽說江對岸的半島人想嚐嚐本地特產,便毫無保留地拿出來交易。說是交易,其實更像是單向的贈予,畢竟東北人啥也不缺。隻要半島人象征性地拿出點兒東西,他們就大大方方地把對方想要的特產塞過去。若是半島人能拿出些新奇玩意兒,那更是合了他們的心意。為了滿足東北人的這份期待,半島邊界附近的城鎮甚至興起了一大批手工作坊。東北人似乎格外享受這種狀態,總是樂此不疲地借著與對岸的交易尋點樂子。雖說這種交易與利維坦對半島的封鎖政策背道而馳,可誰又會真的在意呢?畢竟東北人沒有違反任何針對人的法令,而利維坦似乎也默許了東北人這種“娛樂方式”的存在。
    安東不知從哪搗鼓出來的、味道有點怪但喝下去渾身發熱的“伏特加”。
    王得邦今天是司儀,他難得地把臉刮得幹幹淨淨,換了身相對整齊的軍裝,雖然領口還是有點歪。他緊張地攥著幾張皺巴巴的稿紙,清了清嗓子:“咳咳!安靜!都安靜!各位領導,各位鄉親,各位戰友!今天,是個好日子!天公作美……呃,外麵大雪紛飛!瑞雪兆豐年!往後的日子,願你們的愛情如這漫天飛雪,純淨且長久!”短暫的假正經之後,他便暴露本色,“瑞雪兆豐年嘛,年年豐收!生孩子也一樣!多給我們生些大侄子、大侄女!”
    台下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
    “咱們盧德副總指揮,和格蕾塔總參謀長!”王得邦聲音拔高,“這兩位,啊,從穿開襠褲……不對,從在歸原島射箭打靶那時候就認識了!一起扛過槍,一起挨過餓,一起揍過鐵疙瘩!那是革命的友誼,戰鬥的情誼!今天,終於……終於要升華了!從戰友,變成兩口子!”
    又是一陣大笑,夾雜著口哨和鼓掌。
    盧德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胸口別著一朵3D打印“小花”,臉上有點發燙,但眼神明亮,嘴角一直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格蕾塔則穿了一身改小的、合體的半島女性傳統衣裙,淡藍色的麵料襯得她金發更耀眼,碧眼如水。她微微低著頭,臉頰緋紅,難得地露出些小女兒的羞態。
    “下麵!請新郎新娘……交換信物!”王得邦喊道。
    盧德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裏麵是一枚用報廢電磁槍撞針打磨成的、略顯粗糙卻閃著銀光的戒指。他拉起格蕾塔的手,小心地給她戴上:“鬧姐……以後……嗯……多指教。”他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耳朵根都紅了。
    格蕾塔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皮套,抽出一支做工極其精巧、閃著幽藍金屬光澤的……筆?或者說,更像一個微型的多功能工具,頂端甚至還有一個微型數據接口。她遞給盧德,聲音很輕卻清晰:“我自己做的……能破譯低級密碼鎖,還能當高壓電擊器用。你可要收好。”
    台下瞬間爆發出更大的笑聲和叫好聲!連一臉嚴肅的半島代表都忍不住真誠一笑。
    “好!禮成!”王得邦趁機高喊,“現在!開吃!喝……喝那個什麽……安東特供!”
    氣氛瞬間熱烈起來。人們湧上來向他們祝賀,敬酒。磐石用力拍著盧德的肩膀,差點把他拍散架:“好小子!總算辦了件明白事!早點生個小戰士出來!老子教他打炮!”鶴竹則遞給格蕾塔一個小布包,裏麵是一套保養得極好的精密工具:“賀禮。”刺玫凜笑著擁抱了格蕾塔,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讓格蕾塔的臉更紅了。安東端著一杯冒著泡的液體擠過來,非要盧德嚐嚐他的“最新成果”……
    婚禮簡單,甚至有些簡陋,充斥著戰爭年代的直白和半島的粗獷氣息,卻充滿了真摯的祝福和難得的歡笑。在這朝不保夕的歲月裏,這一點點溫暖的儀式感,像寒夜裏的篝火,照亮了彼此的眼眸,也暫時驅散了未來的陰霾。
    這場婚禮帶給新娘格蕾塔的是滿滿地真誠與感動,她認為這是世間最浪漫的婚禮。但是,在新郎盧德看來,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常自責自己沒有為格蕾塔提供浪漫唯美的婚禮。
    盧德這麽想,似乎有他的道理。在人工智能高度發達22世紀,人類的婚禮已經變得非常夢幻。在利維坦策劃的婚禮中,新人站在由百萬納米級發光粒子編織的“星軌甬道”上,每一步都踩碎成轉瞬即逝的星雲,身後拖著淡紫色的光痕如同時間的尾跡。空中懸浮著無數透明的“記憶晶體”,AI正實時調取兩人過往十年的腦波共鳴片段,這些畫麵化作流動的光河在賓朋周身流轉。當新人交換戒指時,AI驅動的“情感場域”突然展開,將所有觀禮者的祝福轉化為可見的能量波紋,與遠處星港起降的反物質飛船尾焰交織成絢爛的光網,而那對婚戒在量子糾纏技術的作用下,永遠保持著相同的共振頻率,就像兩顆永不脫節的心跳。
    盧德真希望給格蕾塔極致的浪漫!
    盧德和格蕾塔的婚禮,在半島寒冷的春天裏像一道短暫的暖光,很快被北半球的寒風所取代。這場結合不僅是兩個人對彼此人生的承諾,更在無形中加強了盧德在陣線中的核心地位。一些老成員私下裏開始用“盧德的盧德陣線”開玩笑,但這玩笑背後隱藏著一種潛在的風險:權力的集中創造了一個絕對權力體——人形利維坦。
    和所有人一樣,盧德不希望陣線內出現任何形式的個人獨裁。
    婚後第二周,盧德主動召集了陣線所有高層和半島代表,開了一個半官方性質的茶話會,提出了一個讓不少人意外的方案。
    “一個組織不能係於一人之身,這是有理論基礎的。”盧德在會議上說,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格蕾塔送他的那支多功能工具筆,“兩百年前,馬克斯·韋伯曾說,超凡魅力型人物的出現會導致官僚體係失去自主性,得不到有效鍛煉,從而不利於後超凡魅力型人物時代的發展。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更穩固的運轉結構。我提議成立五人領導小組,負責陣線日常發展規劃和重大決策。為了保證重大決策的通過率,我建議采取5票3讚成即可通過的原則。”
    會場氛圍相對輕鬆,大家一陣低語。喬治微微頷首,磐石撓了撓他略顯紮手的下巴,似乎沒完全明白但覺得有道理。半島方麵代表金永歎司令員則眯著眼睛,不動聲色。
    “五人提名。”盧德繼續道,“盧德繼續負責戰時總指揮和平時外聯;安東代表技術部門;金月娥和李完勇代表陣線內的半島士兵;張秋水負責內部管理和後勤。”
    五人中原本沒有李完勇,這是馬林切事先極力推薦的結果。
    格蕾塔坐在盧德側後方,平靜地點頭。她將繼續擔任總參謀長,但不進入五人小組。這個安排既保留了她的影響力,又避免了權力過於集中在夫妻二人手中。
    王得邦湊近盧德耳邊:“老盧,你這是自己給自己套韁繩啊?結了婚果然不一樣了,有人管著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幾個人聽到。
    盧德肘了他一下,卻帶著笑:“邦子,你這是嫉妒我有人管,還是嫉妒我有人要?”
    “我這是擔心你以後想偷偷加個餐都沒人簽字批準!”王得邦誇張地歎氣,“到時候可別來找我蹭泡菜。”
    會場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
    一周後的正式會議上,盧德的提議被順利通過。新機製開始運轉,效率出乎意料地高——集體決策雖然偶爾有爭執,但避免了個人盲點,也讓各方利益得到了更好平衡。
    許是沾了這場婚禮的喜氣,整個盧德陣線都浸潤在一片溫馨祥和的氛圍裏,連空氣都仿佛染上了幾分柔軟的暖意。
    然而,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僅僅半年後,2120年9月,半島基地再次被一種緊張而興奮的氣氛籠罩。
    巨大的新兵訓練場上,黑壓壓地站滿了將近一萬名年輕的麵孔。他們來自四麵八方,有半島本土的熱血青年,有從AI區曆盡艱險逃出來的“覺醒者”,甚至還有少數從歸化島那片“和諧”之地闖出來的“變節者”。他們穿著統一的灰色新兵作訓服,眼神裏有緊張,有好奇,有迷茫,但更多的是被精心引導出的狂熱和對“盧德陣線”這麵旗幟的向往。
    高台上,喬治、盧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鶴竹和刺玫凜等高層肅立。背後是巨大的盧德陣線戰旗——一麵黃白黃三分的旗幟,中間橫向白道上印著“Luddite”的黑字。
    盧德向前一步,望著台下那片年輕的海洋。他比幾年前更沉穩,眉宇間刻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責任帶來的凝重,但當他開口時,那種天生的親和力和經過戰火淬煉的堅定依舊能瞬間抓住所有人的心。
    “戰士們!”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整個訓練場,清晰而有力,不帶絲毫煽情,卻自有分量,“歡迎你們的選擇。你們選擇了艱難,而非安逸;選擇了清醒,而非沉淪;選擇了為自己、為未來而戰,而非將命運交給冰冷的算法!”
    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臉:“這條路,布滿荊棘,灑滿鮮血。沒有利維坦許諾的‘無憂生活’,隻有冰冷的武器、艱苦的訓練和隨時可能到來的犧牲。你們腳下的土地,半島,是我們的盟友,也是我們的屏障之一。但我們不能永遠寄人籬下!我們的目標,是打破囚籠,奪回屬於人類的未來!一個不靠施舍、不被監控、由我們自己犯錯自己掌握的未來!”
    他的話語樸素,卻像錘子一樣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告訴我!你們害怕嗎?”盧德突然提高音量。
    台下沉默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參差不齊卻異常響亮的吼聲:“不怕!”
    “聲音不夠響!利維坦聽不見!”盧德吼道。
    “不怕!!!”近萬人的咆哮匯聚成聲浪,震得空氣都在顫抖。
    盧德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稍縱即逝:“很好。記住今天的吼聲。記住你們為什麽站在這裏。記住,你們不是炮灰,是火種!訓練會榨幹你們最後一滴汗,戰鬥可能會奪走你們最寶貴的生命!但你們所做的每一分努力,流的每一滴血汗,都是為了一個可能性——一個我們的孩子,能真正自由呼吸、奔跑、哭笑的世界的可能性!”
    他沒有再多說。儀式簡短而有力。新兵們在教官的帶領下宣誓,聲音稚嫩卻無比鄭重。盧德陣線的總人數,隨著這批新血的加入,首次突破了五萬大關。希望似乎在寒風中茁壯成長。
    但就在新兵宣誓儀式結束後不到一小時,一個通信兵臉色蒼白、幾乎是踉蹌著衝進了指揮部,甚至忘了敲門。
    “副總指揮!參謀長!緊急……緊急情報!全球頻道……利維坦……”
    所有人心裏都是猛地一沉。
    主屏幕被強行切入利維坦的官方頻道。依舊是那片深邃的黑暗背景。但這一次,出現的不是冰冷的徽記或通告。
    畫麵中央,靜靜地懸浮著三個……Ur。
    通體流淌著液態白金般的光澤,線條修長完美,麵容模糊在柔和的光暈中,唯有一雙雙如同藍色恒星的電子眼,平靜地“注視”著鏡頭。它們一模一樣,無論是高度、細節,還是那種非人的神性和冰冷的威壓,都與當年在“碎崗”被盧德一箭射“死”的那個Ur毫無二致!
    一個溫和、清晰、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與記憶中Ur的聲音分毫不差:
    “通告全人類:基於絕對秩序維護與文明引導之持續需求,利維坦核心交互界麵已完成升級。Urunit係列現已增量部署,將於各主要樞紐節點履行既定職責。舊有協議及準則持續有效。”
    “秩序永續。”
    畫麵消失,屏幕變暗。
    指揮部裏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剛剛還在為新兵加入而振奮的情緒,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凍結、砸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磐石張大了嘴,粗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呆滯的震驚。鶴竹抱著胳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刺玫凜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雖然那裏沒有配槍。安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不可能……這……這怎麽可能……核心數據……傑羅姆的情報……”
    王得邦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慢慢轉為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恐,他看向盧德,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格蕾塔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藍寶石般的眼眸劇烈收縮,她猛地看向盧德,眼神裏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絲深切的恐懼。Ur的恐怖,那絕望的戰鬥,盧德搏命的一箭,戰友被爆炸吞噬……所有被刻意壓抑的殘酷記憶,如同潮水般瞬間湧回,清晰得令人窒息。
    盧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臉上的沉穩和之前演講時的神采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沉重的凝重。他放在控製台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骨節突出,微微顫抖。胸口的舊傷仿佛又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那場慘勝的代價。
    一個Ur就幾乎讓他們全軍覆沒,賭上了無數人的性命和運氣才僥幸……
    現在,同時出現了三個。
    這意味著什麽?利維坦不僅恢複了,而且變得更加強大?Ur根本就不是唯一的?或者……它根本就是可以無限複製的?
    短暫的死寂後,指揮部裏“嗡”地一聲炸開了鍋!震驚、質疑、恐懼、絕望的情緒交織彌漫。
    “安靜!”盧德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像冰冷的刀鋒切斷了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都看向他。
    盧德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張驚惶失措的臉,最終落在格蕾塔蒼白的臉上。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雙經曆過最深黑暗的眼睛裏,震驚過後,是一種更加堅硬的決絕浮現出來。
    “慌什麽?”他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穩定了許多,“舊的神死了,新的神站起來。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走到主屏幕前,看著已經變暗的屏幕,仿佛還能看到那三個白色的身影。
    “它出來晃悠,正好。”盧德轉過身,臉上甚至強行扯出一個有點扭曲卻異常堅定的笑容,“正好給新兵們看看,他們將來要揍的,到底是什麽級別的鐵疙瘩。也省得我們到處去找了。”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洶湧的情緒浪潮,暫時壓住了恐慌。但每個人心裏都清楚,輕鬆的日子,結束了。更加嚴峻、更加殘酷的挑戰,已經冰冷地矗立在眼前。曾經浴血搏殺才勉強觸及的陰影,如今以三倍的數量,更加龐大的姿態,重新籠罩了未來。
    盧德走到格蕾塔身邊,輕輕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低聲道:“看來,咱們生孩子的計劃,得再往後放放了。”
    格蕾塔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膚,但眼神已經重新變得銳利和清醒:“先想辦法……別讓我們的孩子,將來要麵對三十個Ur。”
    指揮部裏的氣氛依舊凝重,但最初的恐慌已經開始被一種更沉鬱、更堅定的戰意所取代。戰爭,從未遠離,隻是換了個更令人絕望的形態,再次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