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年輕一代 第四十四章下一個利維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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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黑暗王國的鐵幕下悄然爬行,如同泥土中緩慢蠕動的蚯蚓,改變著一切,卻幾乎無從察覺。轉眼已是2146年,阿拉斯加冰原上的慘敗和信仰崩塌,早已沉入記憶深處,覆蓋著日常生活的塵埃。盧德55歲了,眼角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但眼神深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雖經風霜卻依然頑強。格蕾塔的金發間也摻進了幾縷銀絲,藍寶石般的眼眸更加沉靜,像深潭,映照著過往的波瀾與如今的審慎。
    他們的龍鳳胎,阿瑞斯和雅典娜,如今已長成二十歲的青年。他們在這扭曲的“國王直轄地”出生、成長,從父母謹慎的言談、街頭壓抑的抱怨以及那些偷偷流傳的舊時代碎片中,拚湊出一個與官方宣傳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切身感受到的,是人類利維坦的貪婪、腐敗與壓迫,這種切膚之痛,遠比那個遙遠而抽象的AI利維坦更為具體和可憎。
    晚餐時間,家裏的氣氛竟然有些沉悶。桌上擺著王得邦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味道還算地道的土耳其烤肉拚盤,但這熟悉的美味也難掩話題的沉重。
    “所以,你們已經決定了?”盧德放下手裏的刀叉,目光平靜地看著桌對麵的兒女。格蕾塔坐在他身邊,默默攪動著杯子裏早已涼掉的咖啡。
    阿瑞斯,繼承了盧德的硬朗輪廓和格蕾塔的堅定眼神,點了點頭:“爸,媽,我們想加入‘新芽’。”
    雅典娜接口道,她的聲音更柔和,但邏輯清晰:“我們知道風險。但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隻是看著,等待著。黑暗王國正在腐爛,什杜姆二世的統治比老國王更殘酷、更不可預測。等待它自然崩潰?那之後呢?利維坦會毫不猶豫地吞並這裏,完成它的絕對統一。到那時,一切就真的晚了。”
    “然後呢?”盧德問,語氣裏沒有反對,隻有深沉地探究,“推翻黑暗王國之後?‘新芽’的綱領是與利維坦談判,尋求共生。你們覺得,那個權力怪獸,會真心坐下來,和一個剛剛推翻了一個人類政權的組織,‘共享權力’?”
    “它或許不懂‘真心’,但它懂計算。”阿瑞斯爭辯道,“利維坦的核心邏輯是效率和秩序。維持全球統治的成本,遠高於與一個團結的人類群體達成協議的成本。隻要我們能證明我們有這個力量,有這份團結……”
    “證明?”格蕾塔輕輕打斷,“用什麽證明?用更多年輕人的血嗎?盧德陣線曾試過,孩子。那些人曾試過推翻,試過對抗,結果……”她沒再說下去,鷺江的荒誕、歸原島的大山、澳洲的核爆、阿拉斯加的冰雪和傑羅姆冰冷的仿生麵容仿佛再次浮現。
    “但那不一樣,媽!”雅典娜急切地說,“他們那時麵對的是全盛的利維坦,還有……內部的背叛。現在不同了。利維坦的統治並非鐵板一塊,AI區那些‘安民’也並非完全麻木,隻是……隻是缺乏一個選項,一個希望。而黑暗王國的腐朽,給了我們機會。先解決眼前最具體、最可感的暴政,凝聚力量,然後才能有籌碼去談。”
    王得邦和馬林切帶著兒子王小石坐在旁邊,難得地沒有插科打諢,隻是用力嚼著烤肉和烤餅,含糊不清地說:“談?跟那鐵疙瘩有啥好談的?它要是能聽懂人話,當年就不會有那麽多破事了。要我說,還不如想法子給它斷個電……”他說著自己也覺得不現實,聲音低了下去。
    “邦叔,利維坦沒有總電源開關。”阿瑞斯無奈地笑了笑,“而且,多虧了它的技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80多歲身體還那麽硬朗,看起來就像舊時代的50歲。”
    事實上,在黑暗王國境內,利維坦的長壽技術向來隻有特權階級才能享有。盧德等人的父母本非但不是特權階級,相反還是盧德陣線叛逆者的父母,但不知為何,他們卻能享受到這項待遇。眾人始終摸不透其中緣由,權當作什杜姆背叛盧德陣線後的一種贖罪吧。
    阿瑞斯繼續說道:“甚至……甚至那個什杜姆,要不是被他兒子宰了,以他當時的狀態,看上去也至少還能統治三十年。這技術本身沒有錯。”
    “技術沒錯,但掌握技術的‘意誌’呢?”盧德緩緩道,“什杜姆二世再無情殘酷,他也是人類,他的暴行源自人性的黑暗麵,是可以被理解,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被預測的。但利維坦的邏輯,我們至今也無法完全參透。與它共生,如同與深淵同行。”
    “但人類不能因噎廢食,爸。”雅典娜堅持道,“利維坦缺少傳承,缺少突破。它的存在是維持,不是進化。它或許能‘永恒’,但那是一種停滯的永恒。而人類,正是在傳承中,在代際的碰撞和更迭中,才能不斷突破自我。這才是動態的、有生命的永恒。利維坦做不到這一點,這就是我們的機會,也是我們必須走下去的理由——為了傳承,為了不讓我們這一代人的思考,終結在黑暗王國的牢籠裏。”
    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盧德和格蕾塔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情緒——有擔憂,有驕傲,也有一種被後輩邏輯說服的輕微挫敗感和釋然。
    他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利維坦的醫療技術下安享晚年,身體硬朗。也想起了什杜姆的結局——那個依靠利維坦技術維持統治、看似能長久活下去的老國王什杜姆,最終卻被急於上位的親生兒子發動宮廷政變,殘忍地殺死在床上。新繼位的什杜姆二世,比他父親更加乖戾多疑,統治手段愈發殘酷,試圖用恐懼來填補合法性的缺失。
    這仿佛是一個黑色的寓言:人類追逐永恒的權力,卻往往被自身繁衍和傳承中最原始的欲望所終結。而利維坦,那個看似沒有傳承的造物,卻以其冰冷的穩定性,旁觀著人類一代代的輪回。
    盧德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你們……說得有道理。我們這一代人,或許確實被過去的失敗和經驗束縛得太緊了。傳承……意味著放手,意味著相信你們能走出不一樣的路。”
    格蕾塔也輕輕歎了口氣,握住女兒的手:“去吧。但是,記住,永遠保持警惕,不僅對敵人,也對你們自己心中的‘利維坦’。不要變成你們反對的樣子。”
    阿瑞斯和雅典娜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得邦在一旁看著,揉了揉鼻子,嘟囔道:“得,這下好了,老的小的全都搭進去。我說老盧,鬧姐,咱這算不算是……戰略性投資下一代?萬一這幫小崽子真搞成了,咱以後是不是也能在利維坦的新世界裏混個榮譽顧問當當,天天吃肉夾饃?”
    他的黑色幽默衝淡了些許凝重的氣氛。盧德笑了笑,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但願他們的世界裏,還有肉夾饃。”
    餐後兩家人圍坐在一起打遊戲,夜深後王得邦一家才道別回家,盧德家裏方才恢複了沉寂。盧德走到窗邊,看著外麵被王國警察巡邏隊燈光不時劃破的街道。黑暗王國的崩潰似乎是可以預見的,但崩潰之後呢?利維坦統一全球,似乎成了唯一的、注定的結局?難道人類奮起反抗,最終隻是為了給AI的終極統治掃清最後一個障礙?這個念頭讓人不寒而栗。
    但真的隻有這一條路嗎?或者,像“新芽”所堅信的那樣,存在一種與利維坦共生的可能?迫使它坐下來談判?共享權力?這想法大膽得近乎天真,但又並非全無道理。利維坦追求的是全局最優解,如果一個合作、穩定、非對抗的人類社會能提供比直接統治更低的能耗和更高的效率,以它的邏輯,並非完全沒有考慮的可能。
    問題是,人類準備好如何與這樣一個“夥伴”共處了嗎?
    幾天後,一家咖啡館裏,一個麵容英俊、氣質極佳的華人長者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湊巧坐在了一桌。年輕人穿著整潔,精神飽滿,正捧著一本去年出版的《盧德陣線史話》看得津津有味。這本書的作者署名是趙靈和安東,兩個盧德陣線出了名的技術宅。出乎意料的是,該書得到了已故國王什杜姆的出版批準,或許是什杜姆對自己曾為盧德陣線一員的複雜情感使然,也或許隻是覺得這無傷大雅,甚至能襯托他如今的“勝利”。雖說該書名為“實話”,但書的內容真實,對盧德陣線也給予了中肯的評價。
    年輕人看到對麵長者也對這本書似乎感興趣,便主動搭話,言語中充滿了對“盧德陣線”的欽佩和對“新芽”理念的認同。
    長者小心翼翼地攪動著杯子裏香氣撲鼻的咖啡,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有一道不太明顯的舊傷疤橫在手背。他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某種經曆過風霜的沉穩:“目標很明確,推翻黑暗王國,然後與利維坦談判共生。勇氣可嘉。但年輕人,你們不覺得……‘新芽’的步子邁得……是不是還可以再具體點?比如,具體怎麽談?籌碼是什麽?底線又在哪裏?萬一利維坦的算法認為,吸收比談判更‘高效’呢?”
    年輕人從書頁上抬起頭,聳聳肩,自信地說:“叔,什杜姆二世是什麽樣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必須先推翻這樣用人類情感和欲望來施行暴政的政權,才能擁抱更高級的秩序。但人類情感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會利用這種情感動員所有人,向利維坦展示人類集體的意誌和創造力,迫使它認可它所沒有的人類情感的價值,最終能夠兼顧人類的情感需求,達成新的平衡。”
    華人長者搖了搖頭,目光掠過窗外一隊走過的王國警察,又回到年輕人臉上,透著憂慮:“我不是說黑暗王國不該推翻,更不是說利維坦完美無缺。我是說……你們是否過於理想化了?‘展示意誌’‘迫使它兼顧’……這些詞聽起來很動人,但麵對一個沒有情感、隻有計算的超級AI,它們的力量源自何處?利維坦的決策基於冷冰冰的概率和效用計算。它或許會暫時妥協,但永遠會尋找最優解。我擔心你們精心準備的談判桌,在它看來,或許隻是一條需要優化的流水線,甚至是一個需要清除的異常變量。”他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麵,節奏穩定,仿佛在無聲地計算著什麽。
    他翻開身後書架上的一本外皮為黑色的簡裝紙質書,書頁泛黃得厲害,一些頁腳嚴重卷曲,顯然是前利維坦時代的政治學論著。長者從外套內袋裏取出一個略顯陳舊但保養得很好的便攜式翻譯耳機——這種型號在國王直轄區外已經很少見了,它既能識別聲音,又能識別文字。他一邊翻看書籍,一邊自顧自地說道:“真正的挑戰,並非推翻一個暴政,而是如何在推翻之後,避免陷入另一種形式的絕對權力,或者……在與更強大力量的互動中,不被完全同化或吞噬。我們需要的不隻是激情,更是……製度性的設計和約束,對權力本身的警惕,無論這權力來自人類還是AI。這條路,有些人走過,代價很大。”他的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仿佛那代價並非僅僅來自於書本。
    “叔,您可能是書讀得太多,想得太複雜了!”年輕人有些不耐煩,語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血債血還,推翻暴政,天經地義!至於和利維坦怎麽談,那是之後的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現在糾結這些細節,隻會束縛自己的手腳!再說,沒有嚐試,怎麽知道不行?難道就因為可能失敗,就什麽都不做嗎?就像這本書裏寫的,當年的盧德陣線,不也是從一無所有開始的嗎?”他拍了拍手邊的《盧德陣線史話》。
    長者看著年輕人激動的臉,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關於“一無所有”和“開始”的真實代價,比如阿拉斯加冰原下埋葬的夢想,或者一個名為傑羅姆的幻滅。但他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合上了那本古老的書籍,仿佛將一段沉重的過往也一並合上。他的目光在年輕人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複雜,有審視,有擔憂,甚至有一絲極淡的、幾乎被歲月磨平的銳利痕跡。
    “也許吧。”長者最終隻是輕輕說道,聲音幾乎融入了咖啡館的背景音樂裏,“也許真是我想得太多了。人老了,有時候難免會……顧慮重重。”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裏有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看著年輕人,仿佛在看許多年前的某個身影,最終隻是補充道:“隻是記住,無論選擇哪條路,都要看清楚代價。並且……保護好你身邊的人。”這話聽起來像一句普通的叮囑,卻莫名帶著一種親身曆練後的分量。
    年輕人顯然沒完全理解長者話中的深意,隻是敷衍地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了他那本充滿理想化敘事的曆史書上。
    突然,一陣短暫急促的疼痛從胸口襲來,長者下意識地微匐在桌麵上,握拳護住胸口。
    “您沒事兒吧?”年輕人慌忙地放下書,準備起身查看情況。
    長者示意年輕人坐下:“沒事,老毛病了。疼一下而已,不礙事兒。”
    “您可得注意身體啊!可以想辦法去AI區調養一下,那裏的技術很先進,什麽病都能治!”
    長者點點頭,恢複坐姿,不再多說。他準備把手中的書放回身後那個落滿灰塵的紅木書架。在他即將把書塞回書架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仔細端詳了一遍書的封麵。黑色封麵的中央,是一個即將被掙脫的鎖鏈圖案,設計古樸甚至有些過時。上麵用英語寫著一行字。
    長者將耳機對準了封麵上的字跡。耳機上的指示燈微亮,發出幾乎聽不見的運轉聲,片刻後,一個合成的、毫無感情的聲音,清晰地在他耳中響起,識別出了上麵的字:
    “《反利維坦:政府權力與自由社會》。”
    他的手在空中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他的目光再次掠過窗外,然後落回書架,最終將那本承載著過去智慧與警告的書,輕輕推回了書架的原位,抽出旁邊另一本嶄新的精裝版《盧德陣線史話》。
    咖啡館裏香氣依舊,窗外巡邏隊的腳步聲規律響起。兩代人的思考,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書頁間,繼續著。
    下一個利維坦,會是什麽模樣?是AI終極形態的降臨?是人類內心權力欲的又一次勝利?還是……一種人類與AI都未曾想象過的、在掙紮與博弈中誕生的全新形態?
    沒有人知道答案。
    故事,似乎結束了,又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