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年輕一代 第四十三章年輕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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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黑暗王國的鐵幕下悄然流逝,如同滲入凍土的冰水,緩慢卻不可避免地改變著一切。自盧德等人隱匿歸來,已過去了十餘年。阿拉斯加的冰原和那場慘烈的失敗,仿佛成了一個遙遠而疼痛的夢魘,被深深埋藏在日常生活的塵埃之下。慶幸的是,自雪原歸來至今,什杜姆的權力雖牢不可撼,但他並沒有為難這群歸隱的“老朋友”。或者說,什杜姆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權力遊戲之中,無暇顧及這群再無法掀起風浪的普通人。
早在2126年年初,黑暗王國的官方宣傳機器開足馬力,大肆慶祝了一個“普天同慶”的消息:國王什杜姆,竟奇跡般地“老來得子”。65歲的他,迎來了一位王子的誕生。這被宣揚為“天命所歸”“王國永續的象征”,保證了什杜姆政權的延續性。至少表麵上是如此,畢竟一個有了繼承人的王朝,聽起來總比一個垂暮暴君的私人樂園更值得投靠。利維坦似乎也樂見其成,甚至還“慷慨”地秘密提供了一些先進的嬰幼兒健康監測技術作為“賀禮”,進一步將什杜姆的血脈與AI的恩惠捆綁在一起。
同年年底,在城市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命也在孕育中誕生。盧德和格蕾塔迎來了一對龍鳳胎。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官方的賀詞,隻有幾個最親密的老友悄悄送來簡陋卻真摯的祝福。抱著兩個充滿生機的小生命,盧德和格蕾塔心中百感交集。希望與憂慮並存,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不僅要在這扭曲的世界保護自己,更要守護這兩個無辜的新生命。
甚至王得邦和馬林切之間,也在長期的相處和相互扶持中,滋生出了某種超越友情又類似親情的情感。兩人常常吵吵鬧鬧,一個大大咧咧,一個倔強冷豔,卻意外地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王得邦甚至會偷偷省下搞來的新鮮食物塞給馬林切,美其名曰“戰友間的物資調劑”,換來馬林切一個白眼,卻也會默默收下。
生活似乎在一種平靜的氛圍中繼續。
然而,記憶的疤痕從未真正愈合。
對盧德陣線而言,元旦有著特殊意義,這是他們在第二次起義後,首次為盧德陣線起義舉行紀念活動的日子。
到了初次紀念活動後的第22個周年紀念日,即2138年元旦時,盧德陣線的成員心中隻剩難以言說的慚愧。他們不僅未能如願消滅利維坦,反而在起義過程中促成了“人類利維坦”的誕生。
在這個早已被黑暗王國官方日曆刻意抹去的日子,盧德、格蕾塔、王得邦、馬林切、磐石、鶴竹等寥寥數人,帶著孩子,再次聚在那家冷清的咖啡店角落。喬治已於數年前在沉睡中悄然離世,張秋水和刺玫凜照顧他到最後,二人也變得愈發沉默,今日未能前來。趙靈和安東則依舊神出鬼沒,不知在搗鼓什麽。
窗外,王國警察的巡邏隊比平時更加密集,防止任何“非法集會”。店內,氣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又到這一天了……”磐石的聲音蒼老了許多,但那股蠻勁似乎被時間磨成了更沉的鬱結,“這麽多年了……兄弟們在地下,不知道會不會罵我們是縮頭烏龜。”
鶴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動作依舊簡潔,卻帶著多年的相濡以沫。她的頭發也已花白,但眼神依舊銳利,隻是多了幾分看透世事的滄桑。
“苟活……”盧德喃喃自語,看著杯中渾濁的液體,倒映出自己眼角的皺紋和疲憊,“有時候想想,我們活下來,或許本身就是一種諷刺。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王得邦難得沒有插科打諢,隻是用力搓著臉:“媽的……每年這天都跟心裏頭灌了涼水一樣。早知道當年還不如跟Ur拚了的時候光榮了呢,省得現在這麽憋屈。”
格蕾塔握住盧德的手,低聲道:“活著,才有看到變化的可能。哪怕……隻是看著它變得更壞。”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麵容麻木的年輕身影,“至少,我們還記得他們為什麽犧牲。”
與他們這些“老古董”的沉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外界日益不堪的現實。
年近八十的什杜姆,在利維坦提供的生物技術維持下,雖然避免了自然的衰老,但權力的腐蝕和無限的放縱,讓他變得愈發昏庸無道、荒淫無度。他的宮廷成了奢靡和腐敗的代名詞,政令朝令夕改,全憑個人喜好。為了維持他那窮奢極欲的生活和越來越龐大的特權階級,王國的賦稅日益沉重,底層民眾的生活愈發困頓。
更令人絕望的是,那位在“萬眾期待”中出生的王子,在宮廷扭曲的環境和極度溺愛下長大,完美地繼承甚至發揚了他父親的暴虐和跋扈。年僅十二歲,關於他虐待仆人、以折磨小動物為樂、甚至草菅人命的宮廷醜聞就已悄悄流傳開來,讓稍有見識的人對王國的未來更加不抱希望。
麵對日益壓抑的環境,一些年輕的民眾,尤其是那些對舊時代僅有模糊記憶、又對當下極度不滿的年輕人,開始想盡辦法,鋌而走險,試圖外逃至利維坦統治的AI區,去當那個他們父輩曾經不屑的“安民”。
“至少那裏吃得飽,穿得暖,不用整天擔心被‘騎士團’抓走或者被莫名其妙的稅賦逼死!”——這是許多逃亡者最簡單也最無奈的心聲。
對此,黑暗王國官方自然是明令禁止,宣稱這是“背叛王國”“自甘墮落”。但諷刺的是,在實際操作層麵,統治階層似乎並不真正在乎。他們並不在乎因人口流失導致的稅收減少,反正王國政府可以把這些減少的稅收算在留居者的頭上,當作是一種集體懲罰,讓那些不願走或沒辦法走的人自發抵製逃往行為。甚至暗地裏,某些官員還將此視為一種“減壓閥”,默許甚至暗中操作人口販賣,將這些“不穩定因素”輸出到利維坦那邊,還能換回一些稀缺資源或技術好處。人性的墮落,在此刻顯得如此赤裸和荒謬。
盧德等人的孩子們,龍鳳胎阿瑞斯和雅典娜——格蕾塔執意要用象征鬥爭與智慧的名字,王得邦和馬林切的兒子王小石,以及磐石和鶴竹收養的幾個戰爭孤兒,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長大。
他們從父母零星的、謹慎的回憶中,從街頭巷尾壓抑的抱怨中,從那些偷偷流傳的、關於過去自由時代的碎片化信息中,拚湊出了一個與官方宣傳截然不同的世界圖景。他們親身感受到的,是人類利維坦的貪婪、腐敗和壓迫,這種切膚之痛,遠比那個遙遠的、抽象的AI利維坦更為具體和可憎。
一種新的反抗意識,在這一代年輕人心中悄然滋生。他們不再像父輩那樣執著於“消滅利維坦”的宏大目標,也不再完全認同“安於現狀”的麻木。他們的目標更直接,更迫切:推翻眼前的暴政,打破黑暗王國的牢籠。
於是,在2138年的某個平凡日子,一個主要由20歲到30歲年輕人組成的秘密團體悄然成立。他們深知“盧德陣線”的曆史及象征意義,向往那種在絕境中也不肯放棄抵抗的精神。為了表示對這種精神的傳承,但又想避免重蹈覆轍,他們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新芽”。
寓意在舊的廢墟上,生長出新的、更具生命力的希望。他們的核心目標非常明確:第一步,傾盡全力,推翻黑暗王國什杜姆王朝的統治;第二步,以一個解放了的、團結的人類群體的身份,再與利維坦談判,探尋一種共生的可能——不是被統治,也不是毀滅對方,而是找到一種新的平衡。
這些年輕人極其渴望得到他們心目中傳奇人物——那些曾經的盧德陣線領導者——的支持和指導。他們隱約知道,盧德等人就隱居在他們中間。他們通過各種隱秘的渠道,小心翼翼地向父輩們傳遞信息,表達他們的理念和決心,渴望獲得認可和幫助。
然而,當盧德、格蕾塔、王得邦等人通過隱秘方式了解到“新芽”的綱領時,心情卻異常複雜。
“推翻黑暗王國……和利維坦共生……”盧德重複著這兩個目標,歎了口氣。孩子們的勇氣和決心令他感動,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但他們的理念,在他們這些經曆了太多滄桑、思考得更為深沉的“老中庸”看來,卻顯得……過於簡單和理想化。
“第一步就難如登天。”格蕾塔冷靜地分析,“什杜姆的統治根基遠比看起來牢固,有利維坦的間接技術支持,有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就算僥幸成功了,第二步……‘與權力怪獸利維坦共生’這個倒是可行,但問題是如何共生?如何讓權力怪獸去分享權力?談何容易!這其中的分寸和危險,他們根本無法想象。”
王得邦撓頭:“這幫小崽子……有衝勁是好事,可這路子怎麽感覺比咱們當年還野?跟利維坦同桌吃飯?也不怕被它連盤子帶人一起吞嘍?”
他們看到了年輕一代的進步——至少目標更清晰,更專注於眼前的主要矛盾。但也看到了其中蘊含的巨大風險和未曾深思的困境。這種理念上的差異,以及內心深處那份害怕再次將年輕人帶入萬劫不複境地的恐懼,讓盧德等人陷入了巨大的矛盾。
最終,經過痛苦的掙紮和漫長的討論,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繼續隱匿。
他們不能公開支持“新芽”,那會立刻招致滅頂之災,也可能讓“新芽”過早地暴露和背負上“舊勢力殘餘”的包袱。他們也不能否定年輕人,那無異於扼殺最後的希望之火。
他們選擇沉默地注視。如同地下緩慢流淌的暗河,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地滋養著那些破土而出的“新芽”。
他們會通過極其隱秘的、無法追蹤的方式,偶爾為“新芽”提供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於王國底層運作規律的信息,或是提醒他們某個區域的監控盲點有時效性——這些都是他們十多年來像鼴鼠一樣生活所積累的經驗。但他們絕不直接參與策劃,絕不暴露身份,也絕不對“新芽”的整體戰略發表意見。
不知不覺中,盧德等人竟然成為了“新芽”的“羅伯特·傑羅姆·希格斯”。
他們對於“新芽”的態度,並非出於輕視,而是源於一種過於沉重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關愛與擔憂。
時代的車輪,似乎總是由年輕的熱血推動。而老一輩的智慧與傷痛,則化為了車輪下沉默的泥土,承載著,卻也約束著前進的方向。
在黑暗王國日益腐朽的表象之下,兩代人的意誌,以一種奇特而脆弱的方式,完成了交替與傳承。希望如同頑強的種子,即便在鐵幕與絕望的擠壓下,也依然尋找著縫隙,掙紮著,向往著陽光。
新的故事,已在舊世界的陰影裏,悄然翻開了第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