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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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樓喧囂的絲竹聲被厚重的門扉隔開,隻餘下巷子裏初上的華燈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王啟月並未理會身後雅間裏袁夢與藤梓荊之間無聲的、幾乎凝滯的緊張對峙。她步履沉穩地穿過回廊,找到管事嬤嬤,聲音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煩請嬤嬤,將方才為我唱曲的那位姑娘請來。”
不多時,一個身著素淨藍衫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現在門口。她身量纖細,眉眼低垂,帶著風塵中磨礪出的謹慎與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金巧兒見過姑娘。”她福身行禮,聲音細若蚊呐。
王啟月目光落在她身上,開門見山:“我嫂嫂前些日子在集市上遇見令尊了。老人家形容憔悴,心心念念都是失散的女兒。說來也巧,今日見你,覺得有緣。”她頓了頓,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的力量,“我已替你贖身。”
話音落,一旁的藤梓荊已將一袋沉甸甸的銀子遞到聞訊趕來的袁夢手中。袁夢掂量著銀子,豔麗的臉上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眼神在金巧兒身上刮過,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算你走運,金巧兒。攀上高枝兒了。”
當那張薄如蟬翼卻重如千鈞的賣身契真正交到金巧兒手中時,她的指尖都在顫抖。老金頭早已被引到樓下,父女相見,恍如隔世。老淚縱橫的父親緊緊抓住女兒的手,粗糙的大手包裹著女兒冰涼的小手,那一聲聲壓抑的嗚咽和劫後餘生的絮語,在抱月樓側巷的陰影裏彌漫開,是人間至苦後的回甘。
這一幕人間悲歡,並未逃過樓上一扇半開的雅窗。範閑憑欄而立,眼神深邃,將巷中的父女情深盡收眼底。他身後,當朝太子李承乾和二皇子李承澤也靜靜佇立。太子神色平淡,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二皇子則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在金巧兒和王啟月之間流轉,帶著幾分玩味的探究。
王啟月眼見老金頭拉著金巧兒千恩萬謝後,相攜著融入漸深的暮色,走向他們失而複得的平凡人生。她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轉身走向巷口停著的王家馬車,準備打道回府。車夫剛放下踏凳,她提起裙裾,一隻腳正要踏上——
“姑娘!留步!” 一聲帶著急切哭腔的呼喚自身後響起。
王啟月詫然回身。
隻見那本該隨父歸去的藍色身影,竟去而複返。金巧兒疾步奔至馬車前,沒有絲毫猶豫,“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雙手緊緊攥著那張剛拿到手、尚帶著體溫的賣身契,高高捧過頭頂,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祭品。
“金巧兒!你這是做什麽?”王啟月眉頭微蹙,不解地看著跪地的女子,“你不是隨你父親回家去了嗎?”
金巧兒抬起頭,淚水早已模糊了精心描繪過的妝容,露出底下真實的蒼白與脆弱。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哽咽,卻異常清晰:“王姑娘…不,小姐!您的大恩大德,金巧兒今生今世無以為報!求小姐開恩,讓巧兒跟隨您左右,做個粗使丫頭也好!巧兒願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再造之恩!” 她深深叩首,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顫抖。
王啟月愣住了。她看著地上卑微如塵埃的女子,心中湧起的不是感動,而是困惑與一絲莫名的抗拒。“你好端端的良家子不做,為何非要自甘為奴,來給我做婢女?” 她天性自由,最不喜束縛,也理解不了這種近乎自縛的報恩方式。
就在王啟月想要開口拒絕時,巷口傳來腳步聲。範閑和王啟年正好路過此地,顯然目睹了這一幕。
王啟年一眼便認出了跪在地上的金巧兒,又看到妹妹臉上的為難,立刻快走幾步上前。他先是向妹妹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到王啟月身邊,壓低了聲音,帶著兄長特有的勸導語氣:“月兒啊…”
他歎了口氣,目光掃過金巧兒單薄的身影,落在她高舉的賣身契上,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憐憫與洞悉世事的無奈:“聽哥哥一句勸,要不…你就收下她吧。這丫頭,她說的也是實情。她是從抱月樓這地方出去的姑娘…就算贖了身,身上也沾了這風月場的印記。這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清白’二字,足以壓死人。她這樣的出身,想再嫁個正經的好人家,難如登天!就算回去了,街坊鄰裏的閑言碎語,也足以讓她和她老父親抬不起頭,日子未必好過。”
王啟年的聲音低沉而懇切,每一個字都敲在王啟月的心上,也清晰地傳入金巧兒耳中,引得她身體又是一陣顫抖,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青石板上。
王啟年繼續道:“你讓她來咱們王家,雖說是為婢,但咱家規矩正派,下人亦受人尊重。對她而言,好歹是個安穩的棲身之所,能遮風擋雨,不愁吃穿。更難得的是,她還能時常得空回去看望老父親,就近照顧,兩全其美啊。就當…給她一條活路,給她一個幹淨的去處吧。” 他最後一句,語重心長,點破了金巧兒卑微祈求下那份對尊嚴和新生的絕望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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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啟月沉默了。她看著哥哥眼中那份沉重的了然,再低頭看向跪在地上,身體因啜泣而微微起伏的金巧兒。月光與燈影交織,勾勒出她脆弱而執拗的輪廓。王啟月想起了老金頭渾濁淚水中的思念,也想起了袁夢那句“算你走運”背後冰冷的現實。
世道艱難,女子不易。哥哥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之前未曾深想的角落。或許,給她一個“去處”,遠比給她“自由”更實在。
終於,王啟月深吸一口氣,對著仍匍匐在地的金巧兒,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越,卻多了一絲暖意:“罷了。起來吧。以後…你就跟著我。”
金巧兒猛地抬起頭,淚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隨即又重重叩下頭去,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泣音:“謝小姐大恩!謝小姐大恩!巧兒…巧兒定當盡心竭力,永世不忘小姐恩德!”
範閑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切,眼神在王啟年、王啟月和金巧兒之間流轉,最終化為一絲了然和淡淡的讚許。巷子深處,樓上雅窗悄然合攏,將太子的若有所思和二皇子玩味的笑容一同掩去。
馬車轆轆,碾過京都夜晚漸次安靜的街巷。車廂內,金巧兒緊挨著角落坐著,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偶。她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掩蓋著內心的驚濤駭浪。從抱月樓那浮華喧囂卻又冰冷徹骨的牢籠,到此刻身下這輛平穩行駛、散發著王家特有清雅熏香的馬車,一切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幻夢。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端坐主位、閉目養神的王啟月。月光透過車窗縫隙,在王啟月明麗的側臉上流淌,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沉靜力量。金巧兒的心,就在這份沉靜和馬車規律的晃動中,慢慢安定了些許,卻又被即將麵對的新環境激起了更深的不安。
王家的府邸在夜色中顯露出沉穩的氣度,門楣高懸的燈籠映照著“王府”二字,莊重而內斂。下了馬車,早有伶俐的小廝迎上來。王啟月步履不停,徑直向內院走去。金巧兒深吸一口氣,緊緊跟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錯了方寸之地。
穿過幾重月洞門,繞過影壁,來到一處燈火通明、布置雅致的院落正廳。王夫人——王啟年的妻子,正坐在燈下翻閱著賬冊,手邊一盞清茶氤氳著熱氣。她穿著家常的藕荷色襦裙,發髻鬆鬆挽起,隻簪了一支素玉簪,通身不見奢華,卻自有一股當家主母的端方氣度。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溫和的目光先落在小姑子身上:“月兒回來了?”隨即,視線便落在了王啟月身後那個陌生、帶著明顯局促的藍衫女子身上。
“嫂嫂。”王啟月喚了一聲,側身將金巧兒讓到身前,語氣簡潔明了,“這是金巧兒,我新收的姑娘。”她頓了頓,補充道,“就是今日在抱月樓,我替她贖身的那位。”
金巧兒在王啟月話音落下的瞬間,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涼光滑的青磚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奴婢金巧兒,拜見夫人!”她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既是敬畏,也是對未來命運的惶恐。
王夫人放下賬冊,目光在金巧兒身上停留了片刻。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衫,低垂時露出的、因長期彈奏而略顯粗糙的手指,以及那幾乎要埋進地磚裏的卑微姿態,都無聲地訴說著她過往的坎坷。王夫人是通透人,在京都這地方,從抱月樓那樣的地方出來意味著什麽,她心知肚明。她看向王啟月,眼神裏有詢問,也有一絲了然。王啟月微微頷首,給了嫂子一個肯定的眼神。
王夫人心中輕輕一歎,麵上卻不顯,聲音溫和卻帶著主母應有的分量:“起來吧,地上涼。”
金巧兒這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卻不敢完全起身,隻是半跪著,雙手依然恭敬地交疊在身前。
“既是月兒帶回來的,以後便是一家人了。”王夫人看著金巧兒,語氣平和,“月兒心善,給了你一條新路。在王家,隻要安守本分,踏實做事,自有你的一席之地。”她轉向王啟月,“月兒,住處你看……”
“勞煩嫂嫂給她安排間住處,離我近些的廂房或者耳房都行。”王啟月接口道。
“好,我讓王嬤嬤去安排。”王夫人點頭,隨即喚來侍立一旁的管事嬤嬤,低聲吩咐了幾句。
王嬤嬤應聲上前,對金巧兒道:“姑娘隨我來吧。”
金巧兒下意識地看向王啟月,眼神裏充滿了依賴和請示。
王啟月看著金巧兒那雙依舊帶著驚惶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睛,心中一動。她明白,僅僅安排住處還遠遠不夠。她需要一個更明確的姿態,一個能讓金巧兒真正安心、也能讓闔府上下都明白的信號。
她上前一步,走到金巧兒麵前,伸出手,並非攙扶,而是帶著一種宣告意味,輕輕按在了金巧兒瘦弱的肩膀上。這個動作讓金巧兒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抬眼看著自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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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啟月的目光清澈而堅定,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正廳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金巧兒,抬起頭來,聽清楚。”
“從今往後,你就是王家人了。”
“進了這個門,過去種種,便如昨日死。王家護短,也護著自己人。”
她的語氣陡然轉沉,目光掃過廳內侍立的幾個丫鬟婆子,最後落回金巧兒臉上,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記住,在外行走,代表的是王家的臉麵。若有人膽敢因你過往身份而欺辱於你——”
王啟月微微停頓,下頜線條收緊,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隻管告訴我。”
“你家小姐,自會為你討回公道!”
最後八個字,擲地有聲,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廳內激起無聲的漣漪。侍立的仆婦們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心中凜然。王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隨即恢複平靜。
金巧兒徹底呆住了。肩膀上傳來的溫暖力道,小姐那清澈卻無比堅定的眼神,還有那句“王家的人”、“討回公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冰封已久的心湖上,砸碎了那層名為“自卑”和“恐懼”的堅冰。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哽咽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再次深深俯下身去,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的顫抖,而是壓抑了太久太久、終於得以釋放的巨大委屈和洶湧而來的、幾乎將她淹沒的感激。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迅速洇濕了眼前一小片青磚。
她知道,小姐這句話,不僅僅是對她的承諾,更是向整個王家、乃至向可能窺伺的外界宣告——金巧兒,是她王啟月罩著的人!這份庇護,比任何金銀,都更讓她感到安全和珍貴。這不再是棲身之所,這是她可以挺直腰杆活下去的根基!
王啟月收回手,看著地上那微微顫抖的、單薄卻仿佛重新注入了一絲生機的背影,對王嬤嬤點了點頭。
“去吧,跟著王嬤嬤。好好安頓下來。”她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越。
王嬤嬤上前,輕輕攙扶起泣不成聲的金巧兒,低聲道:“姑娘,隨老身來吧。”語氣裏也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和。
金巧兒被攙扶著,一步三回頭地望著王啟月和王夫人,淚水依舊止不住地流,但那眼神裏,已不再是絕望的卑微,而是初生的、帶著淚光的希望。她跟著王嬤嬤,一步步走出正廳,走向那個屬於她的、嶄新的、被承諾了尊嚴的“王家”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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