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艾希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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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羅博物館午後特有的寂靜,被艾希絲高跟鞋叩擊水磨石地麵的輕響打破。空氣沉滯,懸浮著億萬顆被古老塵埃浸透的微粒,它們無聲地掠過那些靜默千年的石像、金棺與蒙塵的彩陶。艾希絲懷抱幾塊新修複的赫梯泥板文書,步履從容。她金褐色的長發在從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束裏,仿佛流淌的熔金,襯得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亞麻套裝愈發素淨。一雙罕見的紫色眼眸,此刻正帶著學者特有的沉靜審視著兩側林立的巨大玻璃展櫃。
    就在她即將轉入埃及古物部的走廊時
    轟隆隆!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轟鳴猛地撕裂了寧靜,緊隨其後的是無數硬物撞擊地麵、滾落、彼此傾軋的嘈雜浪潮,如同驟然爆發的山體滑坡。艾希絲驚得腳步一頓,懷裏的泥板文書險些脫手。她循聲望去,心髒驟然縮緊。
    前方的走廊,宛如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一整排頂天立地的橡木書架,如同被頑童推倒的積木塔,無可挽回地向前方傾覆、崩塌!泛黃的書頁如同驚飛的白色鳥群,在渾濁的空氣中狂亂地打著旋;厚重的皮麵典籍、脆弱的莎草紙卷軸、散開的羊皮地圖……所有承載著人類古老記憶的載體,此刻都化作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崩”,洶湧地砸向地麵,堆積成一座混亂不堪的小山。塵埃像灰色的濃霧,瞬間騰起,彌漫了整個空間。
    “哦不!”艾希絲的驚呼衝口而出,卻被那震耳欲聾的倒塌聲徹底淹沒。她下意識地側過臉,抬手擋開撲麵而來的灰塵顆粒。
    在那片狼藉的書山紙海中央,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緊接著,一隻手從一堆散亂的《埃及亡靈書》抄本和幾卷攤開的尼羅河河道圖下奮力伸了出來,胡亂地扒拉著。很快,一個纖細的身影掙紮著從廢墟裏爬了出來,動作笨拙又頑強。是伊芙琳。
    她簡直是從知識的墳墓裏爬出來的。原本一絲不苟盤在腦後的深栗色發髻徹底散了,亂蓬蓬的頭發裏插著幾片幹枯的棕櫚葉書簽,甚至還掛著一縷可疑的、沾滿灰塵的蜘蛛網。她那副標誌性的圓框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糊滿了灰塵,幾乎看不清後麵那雙眼睛。精致的蕾絲襯衫領口被扯歪了,袖口上沾著一大塊墨漬,裙擺上更是印滿了各種書頁的印痕。
    然而,當伊芙琳猛地抬起頭,透過髒兮兮的鏡片望向艾希絲時,艾希絲的心猛地一跳。那鏡片後的紫色眼眸,此刻沒有半分狼狽和懊悔,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令人心驚的光芒,亮得如同沙漠正午的烈日。那光芒驅散了所有灰暗,隻剩下純粹的、壓倒一切的激動。
    “艾希絲!”伊芙琳的聲音因為嗆咳而嘶啞,卻充滿了無法抑製的亢奮,她甚至沒顧得上拍掉頭發上的蛛網,隻是胡亂抹了一把臉,結果反而在臉頰上留下一道更寬的灰痕,“哈姆納普特拉!亡靈之城!我找到了!線索就在這裏!”她的手指因興奮而微微顫抖,指向腳下那堆剛剛埋葬了她的廢墟,仿佛那是一座璀璨的金山。
    艾希絲快步上前,小心地避開散落在地的脆弱紙頁,試圖扶起旁邊一個搖搖欲墜、幸免於難的書架:“伊芙琳,看在拉神的份上!這是博物館,不是你的私人沙盤!這些文獻——”
    “——無價!我知道!”伊芙琳飛快地打斷她,眼神焦灼地在腳下的紙堆裏掃視,似乎在尋找什麽剛剛抓住又瞬間丟失的東西,“但我更知道,答案就在這下麵!一個名字!一個被刻意抹去的法老侍衛官的名字!它指向了沙漠深處!”她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根本不給艾希絲插話的機會。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廢墟邊緣一本被壓得半開、沾滿灰塵的厚重大部頭書籍上。那是一本極其冷僻的十九世紀探險家筆記匯編。
    伊芙琳像發現了稀世珍寶,猛地撲過去,全然不顧那些硌人的書脊和鋒利的散頁。她一把將那本沉重的書撈起來,用袖子粗暴地擦掉封麵上的厚厚積塵,露出燙金的書名。她急切地翻開,手指因激動而有些笨拙地劃過發黃的書頁,最終停留在一頁手繪的潦草地圖旁幾行模糊的注解上。
    “就是他!”她指著其中一個被圈出來的名字,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音,“塞提一世時代!一個被除名的守衛隊長!記錄說他最後被流放……方向是東沙漠!”她猛地抬頭,鏡片後的紫眸銳利如鷹隼,穿透彌漫的塵埃,緊緊攫住艾希絲,“而唯一一個被記載活著從那個方向走出來、並且提到過‘死亡之城’的人……”
    伊芙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不再看那本書,也不再看艾希絲驚愕的臉龐。她甚至沒有理會自己散亂的頭發和滿身的狼藉。那本剛剛被她視為至寶的厚書,被她像丟棄一塊破布般,“啪”地一聲隨意扔回腳下的書堆裏。她眼中隻剩下一個目標,一個比眼前這堆千年古物更重要的目標。她的身體已經先於思維做出了反應。
    “監獄!”她斬釘截鐵地吐出這個詞,語氣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話音未落,她已猛地轉身,像一枚出膛的子彈,撞開彌漫的塵埃雲,朝著博物館那通往外麵喧囂世界的巨大門廊方向,跌跌撞撞卻又目標無比明確地狂奔而去,隻留下身後一片更加狼藉的“書卷雪崩”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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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羅中央監獄的通道,是陽光永遠照不進來的地方。空氣凝滯,飽含著汗液、排泄物、鐵鏽和絕望混合而成的惡臭,濃重得幾乎能黏在人的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團冰冷的淤泥。慘綠色的牆皮大片剝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磚石,蜿蜒的水漬在牆壁上勾勒出醜陋的圖案。通道深處傳來模糊不清的呻吟、咳嗽和鐵鏈拖過石地的刺耳摩擦聲,匯成一首永不停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噪音。
    伊芙琳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一個身材臃腫、製服油膩的守衛往裏走,昂貴的皮鞋踩在濕滑粘膩的地麵上讓她胃裏一陣翻騰。她不得不用灑了香水的手帕緊緊捂住口鼻,才能勉強壓下那股直衝腦門的惡心感。她身上還沾著博物館的灰塵,發絲淩亂,與這裏汙穢的環境格格不入,像一片誤墜泥潭的花瓣。
    守衛在一扇沉重的、布滿深色汙漬的鐵門前停下,生鏽的合頁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摸索著腰間那串油膩膩的鑰匙,叮當作響,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看守者特有的、對時間和他人耐心的漠然掌控。
    “就是這兒了,尊貴的小姐。”守衛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口音,他朝黑黢黢的牢房裏努了努嘴,渾濁的眼睛貪婪地在伊芙琳身上和她手中那個鼓鼓囊囊的絲絨錢袋上來回逡巡,“三分鍾。多一秒都不行。還有,錢……”他攤開肥厚的手掌,指甲縫裏塞滿了黑泥。
    伊芙琳強忍著厭惡,飛快地將錢袋塞進他手裏。守衛掂了掂分量,臉上擠出一點滿意的油滑笑容,這才側身讓開。
    牢房裏的氣味更甚。狹小的空間裏,隻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鐵柵欄窗透進一縷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角落草鋪上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歐康納?”伊芙琳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努力壓過那刺鼻的惡臭。
    角落裏的人動了一下。一陣鐵鏈嘩啦作響。他緩緩地抬起頭,動作有些遲滯,仿佛剛從一場深沉的噩夢中被強行喚醒。微弱的光線吝嗇地落在他臉上——那是一張被惡劣環境和內心煎熬深刻雕琢過的臉。顴骨高聳,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覆蓋著一層雜亂的、不知多久未曾修剪過的深褐色胡茬,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皮膚粗糙黝黑,布滿了汙垢和細小的傷痕。但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那雙眼睛。
    眼窩深陷,卻絲毫不見渾濁。那是一種近乎野獸的、在絕境中被反複淬煉過的眼神,銳利、警覺、疲憊,卻又像未熄的餘燼,深處藏著一點不肯徹底熄滅的、桀驁不馴的火光。這雙眼睛此刻正穿透牢房的昏暗和伊芙琳身上殘留的博物館塵埃,冷冷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審視,牢牢鎖定在她身上。他沉默著,隻有胸膛隨著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鎖住他手腕和腳踝的鐵鏈發出輕微的、令人壓抑的摩擦聲。
    這無聲的、帶著穿透力的凝視讓伊芙琳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仿佛被一頭受傷但依舊危險的困獸盯住。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那汙濁的空氣——這幾乎讓她窒息——強迫自己迎上那雙深陷在陰影裏的眼睛。
    “我來,”她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牢房裏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直直刺向角落裏的陰影,“是為了哈姆納普特拉。”
    “哈姆納普特拉”。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無形的、蘊含著古老魔力的符咒,被伊芙琳清晰吐出的瞬間,牢房內原本凝滯如死水的空氣似乎被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角落裏那個深陷在陰影與草鋪中的人影,猛地一震!
    嘩啦——!
    沉重的鐵鏈被他驟然繃緊的身體扯動,發出刺耳欲聾的金屬摩擦與撞擊聲,在狹小的石壁間瘋狂回蕩,瞬間壓過了遠處模糊的呻吟。他像一具被閃電擊中的木乃伊,猛地從半蜷縮的狀態彈起,脊背撞在冰冷的石牆上發出悶響。深陷的眼窩中,那原本如同餘燼般沉寂、隻餘疲憊與警惕的眸光,在聽到那四個音節的一刹那,驟然爆裂!
    仿佛有沉睡的火山在他眼底蘇醒、噴發。
    極度的震驚、瞬間被喚醒的深埋恐懼、還有一絲被強行撕裂結痂傷口的劇痛……無數激烈的情感在那雙深褐色的瞳孔裏瘋狂攪動、翻騰、炸裂!那光芒是如此強烈,如此具有穿透性,瞬間燒盡了之前所有的麻木和冷漠,隻剩下一種原始的、被觸及最隱秘核心的震顫。他整個人仿佛被這個名字釘在了原地,隻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
    時間在惡臭與鐵鏽味中凝固了幾秒。守衛在門外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
    終於,那緊繃如岩石的身影極其緩慢地鬆懈下來,重新落回草鋪。但那雙眼睛裏的光芒並未熄滅,反而像淬火的刀鋒,變得更加冰冷、銳利,死死焊在伊芙琳臉上。他不再是一個麻木的囚徒,而是一個被觸及了最危險秘密的戰士。
    幹裂、沾著血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嘲諷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艱難地擠了出來:
    “代價是什麽?”他盯著伊芙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磨出來的,帶著鐵鏽和血腥氣,“去那個鬼地方的代價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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