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夜潛行

字數:9444   加入書籤

A+A-


    皇後壽辰前一日,黃昏時分。
    沈青瀾坐在靖王府書房裏,麵前攤開著一張禮部官署的布局圖。這是蕭景玄命人連夜繪製的,連每處崗哨的位置、侍衛換班的時間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檔案庫在後衙東側,門前有兩名守衛,戌時換班,中間有半盞茶的間隙。”蕭景玄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但這裏是禮部重地,即便壽辰期間守衛鬆懈,也不會完全無人。”
    沈青瀾仔細看著圖紙。她需要一條既能進入檔案庫,又能在被發現時快速撤離的路線。
    “西側有扇角門,平時鎖著,但鑰匙在管理檔案的老書吏手裏。”她指著圖上的一點,“這位老書吏姓鄭,在禮部當了三十年差,家中貧寒,老妻久病。殿下若能設法拿到鑰匙,或讓他行個方便……”
    “已經安排好了。”蕭景玄從抽屜裏取出一把銅鑰匙,“鄭書吏的兒子在城南書院讀書,我的人幫他打點了今年的束脩。作為回報,他會在今夜值守時‘不小心’打翻油燈,引開部分守衛。這把鑰匙是他給的備份。”
    沈青瀾接過鑰匙,入手冰涼。她知道蕭景玄為了這次行動動用了多少人脈和資源,這讓她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找到答卷後,我該如何帶出來?”她問。禮部檔案庫的文書進出都有嚴格登記,尤其是科舉答卷這樣的重要檔案,更是不可能隨意帶出。
    蕭景玄取出一卷空白卷軸:“用這個。”
    卷軸展開,裏麵是特製的夾層。蕭景玄解釋道:“這是用魚鰾膠粘合的雙層宣紙,中間可夾帶薄紙。你將找到的答卷臨摹下來,夾在中間帶出。原件務必放回原處,不能留下痕跡。”
    沈青瀾接過卷軸,手感輕盈,做工精巧。她不得不佩服蕭景玄思慮之周詳。
    “記住,”蕭景玄看著她,神色嚴肅,“戌時三刻行動,亥時初刻必須撤離。無論是否找到證據,都不能耽擱。玄七會在西側角門外接應,一旦有變,立刻發信號。”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竹哨:“吹三聲短促,是安全;兩聲長一聲短,是有險但可控;連續急促,是危險速撤。”
    沈青瀾將竹哨貼身收好,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
    窗外暮色漸深,書房裏點起了燈。燭火跳躍,在兩人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蕭景玄忽然道:“青瀾,若你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我可以派別人去。”
    “不。”沈青瀾搖頭,目光堅定,“這是我沈家的冤案,必須由我來查。而且,殿下說得對,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文書檔案的規矩。我去,成功的把握最大。”
    “但你可能會遇到危險。”蕭景玄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太子雖然閉門思過,但太子妃不會坐視不管。她若知道你在調查科舉案,定會不擇手段阻撓。”
    沈青瀾想起太子妃那雙看似慵懶實則銳利的眼睛,心頭微凜。但她沒有退縮:“正因如此,才更要盡快找到證據。拖得越久,變數越多。”
    她頓了頓,看向蕭景玄:“殿下不也在冒險嗎?扳倒趙德昌,等於公開與太子為敵。接下來的路,隻會更艱難。”
    蕭景玄笑了,那笑容裏有些許苦澀,更多的是堅定:“你說得對。這條路既然選了,就不能回頭。但青瀾,你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活著回來。”
    “我答應。”沈青瀾輕聲說。
    兩人相視無言,卻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信任和決心。這一刻,他們不僅是盟友,更是彼此在這條荊棘路上唯一的依靠。
    **
    戌時二刻,夜幕完全降臨。
    沈青瀾換上一身深藍色粗布衣裙,這是禮部雜役的服飾。蕭景玄還為她準備了易容的藥物,將白皙的膚色塗暗,眉毛描粗,又在臉頰點了些雀斑。銅鏡中的人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雜役女子。
    “記住你的身份,”蕭景玄最後叮囑,“你是鄭書吏的遠房侄女,來京城投親,暫時在禮部幫忙整理文書。腰牌已經準備好了。”
    沈青瀾檢查了腰牌,又將需要帶的東西清點一遍:鑰匙、卷軸、竹哨、一小截炭筆、火折子。她將這些東西藏在衣服的暗袋裏,確保行動時不會發出聲響。
    玄七從外麵進來,低聲道:“殿下,鄭書吏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禮部的守衛比平日少了一半,大部分人都被調去籌備明日壽典了。”
    “好。”蕭景玄看向沈青瀾,“該出發了。”
    靖王府的馬車在夜色中駛向禮部官署。車簾低垂,沈青瀾坐在車內,能聽到外麵街市的喧鬧逐漸遠去。越靠近皇城,街道越安靜。
    馬車在距離禮部兩條街的地方停下。沈青瀾下車,融入夜色。玄七在不遠處跟著,保持著一個既能看到她,又不會引起注意的距離。
    禮部官署坐落在皇城東南角,與六部其他衙門相鄰。今夜這裏燈火通明,明日是皇後壽辰,禮部作為主管慶典的衙門,自然是最忙碌的地方。
    沈青瀾從側門進入,守門的侍衛看了一眼她的腰牌,揮揮手讓她進去。一切順利。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她穿過前院,繞過正堂,來到後衙。這裏比前院安靜許多,隻有幾間屋子亮著燈,是值守官員的住處。
    檔案庫在東側一座獨立的小樓裏,兩層高,磚木結構。樓前果然有兩名守衛,正靠在門邊打盹。沈青瀾隱在樹影中觀察,看到其中一人打了個哈欠,對同伴說了句什麽,然後往茅房方向走去。
    機會來了。
    她等那名守衛走遠,迅速從樹影中閃出,貼著牆根靠近檔案庫。剩下的那名守衛正低頭整理佩刀,沒有注意到她的接近。
    沈青瀾深吸一口氣,拿出鑰匙,輕輕插入鎖孔。銅鎖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開了。她推開門,閃身進去,又將門輕輕掩上。
    整個過程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
    檔案庫內一片漆黑,隻有從窗戶透進的微弱月光。沈青瀾點燃火折子,借著光亮打量四周。屋裏擺滿了高大的木架,架上整齊碼放著卷宗箱,空氣中有股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她快速尋找永和十五年的檔案。按照禮部的歸檔規矩,科舉檔案按年份存放,每十年一個區域。她很快找到了永和十年到十九年的區域。
    永和十五年的卷宗箱放在第三層。沈青瀾搬來梯子,小心地取下箱子。箱子很重,她費了些力氣才搬到旁邊的書案上。
    打開箱蓋,裏麵是厚厚的卷宗。她快速翻找,終於找到了考生答卷的部分。每一份答卷都裝在特製的封套裏,封套上寫著考生的姓名、籍貫、名次。
    周文昌……周文昌……
    她的手指在封套上快速劃過,心跳如鼓。終於,在二甲第十八名的位置,她找到了那個名字。
    抽出封套,裏麵是厚厚一遝答卷紙。沈青瀾屏住呼吸,一頁頁翻開。這是周文昌的殿試答卷,題目是《論吏治清濁與國家興衰》。
    字跡工整,行文流暢,引經據典,確實是一篇好文章。但沈青瀾仔細觀察,發現這字跡雖然模仿得很像,但在一些筆畫的轉折處,仍能看出刻意的痕跡。
    更重要的是,她在最後幾頁發現了一處破綻——在論述“吏治清明”時,原文引用了一句《周禮》的典故,但周文昌寫錯了其中兩個字。這種錯誤,對於真正熟讀經史的人來說幾乎不可能犯。
    沈青瀾心跳加速。她拿出炭筆和卷軸,開始快速臨摹關鍵部分。她的手很穩,下筆如飛,多年的書法功底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檔案庫裏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外麵偶爾傳來守衛的腳步聲,每一次都讓她心頭一緊。
    臨摹完周文昌的答卷,她又翻找其他可能涉案考生的答卷。果然,在幾個名次靠前但後來仕途平平的考生答卷中,她也發現了類似的疑點——字跡雖工整,但文風與考生其他文章不符,有些甚至出現了明顯的常識性錯誤。
    這些都是證據。雖然不能直接證明父親清白,但足以證明當年的科舉確實存在問題。
    就在她準備收拾東西離開時,外麵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
    “什麽人?站住!”
    是守衛的喝問。
    沈青瀾心中一凜,立刻吹滅火折子,躲到書架後的陰影裏。她聽到腳步聲朝檔案庫靠近,不止一個人。
    “剛看到有個黑影往這邊來了。”一個守衛的聲音。
    “不會是賊吧?快看看門鎖。”
    沈青瀾握緊竹哨,準備隨時發出信號。但就在這時,外麵又傳來另一個聲音:“慌什麽?是我。”
    是鄭書吏。
    “鄭老?這麽晚了您怎麽……”
    “明日壽典,尚書大人要查曆年壽宴的舊例,讓我來找卷宗。”鄭書吏的聲音很平靜,“你們去別處看看吧,這裏我看著。”
    守衛們似乎有些猶豫,但鄭書吏在禮部資曆老,他們也不敢多問。腳步聲漸漸遠去。
    沈青瀾鬆了口氣,但不敢立刻出來。她等到鄭書吏輕輕敲了三下門板,才從藏身處走出。
    鄭書吏推門進來,是個六十來歲的清瘦老人,背有些佝僂,但眼神清明。他看到沈青瀾,低聲道:“姑娘快走,剛才那些守衛是太子妃派來的。”
    沈青瀾心頭一沉:“太子妃?”
    “半個時辰前,太子妃身邊的嬤嬤來禮部,說要查舊檔。”鄭書吏語速很快,“我聽到她私下吩咐守衛,要格外注意檔案庫的動靜。他們已經開始懷疑了。”
    沈青瀾知道不能再耽擱。她迅速將卷宗放回箱子,搬回原處,又檢查了一遍沒有留下痕跡。然後對鄭書吏深深一揖:“多謝鄭老相助。”
    “快走吧。”鄭書吏擺擺手,“從西角門出去,那裏現在沒人。”
    沈青瀾不再多言,閃身出了檔案庫。夜色中,她像一隻貓一樣貼著牆根移動,很快來到西側角門。鑰匙插入鎖孔,門開了。
    外麵是條僻靜的小巷。玄七已經等在巷口,見她出來,立刻上前:“沈姑娘,沒事吧?”
    “沒事,走。”
    兩人迅速離開禮部範圍,鑽進等候在街角的馬車。馬車立刻啟動,駛向靖王府。
    車廂裏,沈青瀾靠著車壁,這才感到後怕。她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她找到了證據,雖然還不夠完整,但已經看到了希望。
    “拿到了?”玄七問。
    沈青瀾點頭,取出卷軸:“都在這裏。但太子妃已經察覺了,我們必須加快動作。”
    玄七神色凝重:“殿下也收到了消息,太子妃今日以‘協理六宮’為由,調閱了尚宮局近三個月的出入記錄。她恐怕已經懷疑姑娘離宮與科舉案有關。”
    沈青瀾心中一緊。太子妃果然不會善罷甘休。她閉門思過期間不能直接對付蕭景玄,就拿自己開刀。
    馬車在靖王府後門停下。沈青瀾匆匆下車,直奔書房。
    蕭景玄正在等她,見她安全回來,明顯鬆了口氣:“如何?”
    “拿到了。”沈青瀾展開卷軸,取出臨摹的答卷,“殿下請看,這些是疑點。”
    蕭景玄仔細查看,眉頭越皺越緊:“字跡模仿得很像,但破綻確實明顯。尤其是這幾處常識錯誤,絕非飽學之士所為。”
    他放下紙張,看向沈青瀾:“你做得很好。但這些還不夠,我們需要更直接的證據——比如當年負責謄抄答卷的書吏的證詞,或者王懷遠與張文遠往來的書信。”
    沈青瀾沉吟道:“書吏好找,當年禮部負責謄抄的共有十二人,如今還有三人在世。但書信……恐怕不易。”
    “王懷遠三年前已經病逝,張文遠致仕後回了老家,去年也過世了。”蕭景玄在書房中踱步,“不過,他們身邊的人或許知道些什麽。王懷遠有個門客,姓徐,當年頗得他信任,後來不知為何離開王府,如今在城南開了一間私塾。”
    “這個人可能知道內情?”
    “有可能。”蕭景玄停下腳步,“明日我去見他。你留在府中,將今晚找到的證據整理成冊。記住,不要出門,太子妃的人可能在監視靖王府。”
    沈青瀾點頭:“我明白。”
    窗外傳來打更聲,已是子時。蕭景玄看著沈青瀾疲憊的麵容,語氣緩和了些:“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了。”
    “殿下也早些休息。”
    沈青瀾退出書房,回到自己的廂房。但她毫無睡意,點起燈,開始整理今晚找到的證據。她將臨摹的答卷一一對比,標注出所有疑點,又根據記憶補充了相關考生的背景信息。
    這些工作做完,天邊已經泛白。沈青瀾放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桌上厚厚一遝紙,是她為沈家翻案邁出的第一步。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晨風帶著涼意吹進來,讓她精神一振。遠方的宮城輪廓在晨曦中逐漸清晰,那座困了她多年的牢籠,如今看起來不再那麽可怕。
    因為她知道,在那座宮城裏,有一個人正在為她,也為這天下,開辟一條新的路。
    而她,會與他並肩同行。
    **
    翌日上午,蕭景玄換上便服,帶著玄七出了王府。
    城南的清風私塾位置偏僻,門麵不大,但收拾得整潔。徐先生是個五十來歲的儒生,衣著樸素,正在教幾個孩童讀《千字文》。
    見蕭景玄進來,徐先生示意學生自習,迎上前來:“這位公子是……”
    “在下姓蕭,想向先生打聽一個人。”蕭景玄拱手。
    徐先生打量他片刻,忽然神色微變:“請裏麵說話。”
    他將蕭景玄引入內室,關上門,這才躬身行禮:“草民徐謙,參見靖王殿下。”
    蕭景玄並不意外對方認出自己:“徐先生請起。本王今日冒昧來訪,是想打聽王懷遠王大人當年的一些舊事。”
    徐謙臉色一白,沉默良久,才緩緩道:“殿下想問的,可是永和十五年科舉案?”
    “先生知道?”
    “略知一二。”徐謙苦笑,“當年草民在王大人府上任門客,確實知道一些內情。但此事牽連甚廣,草民不敢妄言。”
    蕭景玄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先生不必擔心,本王隻想查明真相,不會牽連無辜。這些錢,算是補償先生這些年的擔驚受怕。”
    徐謙看著銀票,又看看蕭景玄,最終長歎一聲:“罷了,這事壓在草民心裏十幾年,今日就一吐為快吧。”
    他喝了口茶,開始講述:“永和十五年春闈前,王大人確實找過主考官張文遠大人。他們密談了一夜,草民在門外值守,聽到了一些片段。”
    “他們說了什麽?”
    “王大人想讓自己的學生周文昌中舉,但周文昌才學平平,恐難服眾。張大人起初不同意,但王大人許以重利,又說……又說這是太子的意思。”
    蕭景玄眼神一凜:“太子?”
    “是。”徐謙點頭,“王大人說,太子需要培植自己的勢力,周文昌雖才學不顯,但勝在忠心。張大人這才鬆口。後來泄題事發,需要找人頂罪,王大人在幾位副主考中選了沈文淵沈大人。”
    “為何選我……選沈大人?”
    “因為沈大人為人剛正,不肯同流合汙,早就得罪了王大人。”徐謙道,“而且沈大人曾任太子太傅,若他‘泄題’,更容易讓人相信是為了提攜太子一係的考生。”
    蕭景玄握緊拳頭,強壓下心中怒火:“先生可有證據?”
    徐謙從櫃子深處取出一個木盒:“這是當年王大人與張大人往來的書信副本,草民偷偷抄錄的。原本應該已經銷毀了。”
    蕭景玄接過木盒,打開一看,裏麵是厚厚一遝信紙。他快速瀏覽,越看臉色越沉。信中不僅提到了科舉舞弊的細節,還涉及太子如何通過王懷遠操控官員任免,結黨營私。
    “先生為何保留這些?”他問。
    徐謙苦笑:“草民雖是一介書生,也知忠義二字。當年不敢揭發,是怕禍及家人。但這些證據留著,或許有朝一日能還沈大人清白。如今殿下既然要查,草民願將這些證據交予殿下。”
    蕭景玄鄭重收好木盒:“先生大義,本王替沈家謝過。”
    離開私塾時,日已當空。蕭景玄坐在馬車裏,看著手中的木盒,心中五味雜陳。證據找到了,但真相比他想象的更加醜陋。
    太子為了培植勢力,不惜舞弊科舉,陷害忠良。而父皇……是否真的毫不知情?
    馬車忽然停下,玄七在外低聲道:“殿下,前麵有人攔路。”
    蕭景玄掀開車簾,看到街心站著幾個身穿東宮侍衛服飾的人。為首的是個中年太監,麵白無須,眼神陰鷙。
    “靖王殿下,”太監尖著嗓子道,“太子妃娘娘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