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長春宮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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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初,長春宮。
晨光透過窗欞,灑在積塵的地麵上,將這座廢棄宮殿的淒涼照得無所遁形。自廢太子蕭景桓暴斃,太子妃王氏便被軟禁於此,除一日兩餐,再無人問津。
沈青瀾在宮門外駐足。她換了身淺青色宮裝,發髻簡單,隻簪一支白玉簪,手上提著個食盒,扮作送飯的宮女。昨夜肩上的傷口已重新包紮,隱在衣袖下,行動時仍有刺痛,但她神色如常。
守門的兩個老太監認得她——或者說,認得她手中的靖王府令牌。兩人對視一眼,默默開了宮門。
“沈司正,”其中一個低聲道,“太子妃這些時日……性情越發古怪,時哭時笑,您小心些。”
沈青瀾頷首,邁步而入。
長春宮正殿空曠冷清,桌椅積灰,帷幔破敗。殿中唯一還算整潔的角落,太子妃王氏一身素衣,坐在窗前,手中拿著一把木梳,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長發。她聽見腳步聲,緩緩轉過頭來。
不過月餘未見,這位曾經的東宮女主已判若兩人。麵色蒼白如紙,眼下烏青深重,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透著某種瘋狂的光芒。
“是你啊。”太子妃笑了,聲音沙啞,“沈文淵的女兒。”
沈青瀾放下食盒,福身行禮:“臣妾沈青瀾,見過太子妃。”
“太子妃?”王氏大笑,“哪還有什麽太子妃?太子死了,東宮沒了,我不過是個等死的瘋子罷了。”她站起身,踉蹌走近,死死盯著沈青瀾,“你來做什麽?來看我的笑話?還是……來替你的靖王套話?”
沈青瀾平靜地看著她:“臣妾來,是想問娘娘幾件事。”
“問什麽?科舉案?泰王?還是……”王氏湊近,壓低聲音,氣息噴在沈青瀾臉上,“那個一直在暗中幫你們的人?”
沈青瀾心頭一凜,麵上卻不露聲色:“娘娘既然知道,何不直言?”
王氏退後兩步,又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殿中回蕩,格外瘮人:“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們蕭家沒一個好東西!皇上偏心,太子無能,泰王陰險,靖王偽善!還有德妃那個賤人……都該死!”
她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盞,狠狠摔在地上:“都該死!”
碎瓷四濺。沈青瀾一動不動,等她發泄完,才緩緩開口:“娘娘恨泰王,臣妾知道。若非他暗中推動,太子不會走到那一步。娘娘借臣妾之手去泰王府取證據,不就是想借刀殺人麽?”
王氏笑聲戛然而止。她盯著沈青瀾,眼神漸漸陰冷:“你倒是不蠢。”
“臣妾愚鈍,隻是不明白,”沈青瀾迎上她的目光,“娘娘既然恨泰王入骨,為何不將所知盡數告知?反而要故弄玄虛,隻說一半?”
“因為我要看著你們鬥!”王氏咬牙切齒,“我要看著泰王和靖王鬥得兩敗俱傷!我要看著德妃機關算盡一場空!我要看著這肮髒的宮城,被你們這些蕭家人的血染紅!”
她情緒激動,胸口劇烈起伏,又咳嗽起來。咳了半晌,才喘息著道:“沈青瀾,你以為你贏定了?我告訴你,泰王手裏的牌,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和突厥的交易……可不隻是借兵那麽簡單。”
沈青瀾心中一動:“還請娘娘明示。”
王氏卻不肯說了,轉身走回窗邊,望著窗外枯敗的庭院,喃喃自語:“快了……就快了……你們都會遭報應的……”
沈青瀾知道再問不出什麽,便換了個方向:“娘娘,那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可是廢太子舊部?”
王氏背影一僵。
“或者說,”沈青瀾聲音放輕,“是太子殿下……生前安排的人?”
殿內死一般寂靜。
許久,王氏緩緩轉身,眼中瘋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令人心寒的悲哀:“景桓他……一直都知道。”
沈青瀾屏住呼吸。
“他知道泰王在算計他,知道德妃在利用他,甚至知道……皇上早就不想讓他繼位了。”王氏淚流滿麵,卻笑著,“可他沒辦法。王氏把他推上太子之位,就要他做王氏的傀儡。他掙紮過,反抗過,最後……隻能裝瘋賣傻,縱情聲色。他說,隻有這樣,那些人才會放鬆警惕。”
她走回沈青瀾麵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景桓死前三個月,見過靖王一次。在……在宮外獵場。他說,老七和他不一樣,老七心裏有江山百姓,也有手段能力。若有一天他死了,讓老七……別手軟。”
沈青瀾心頭大震。廢太子竟曾托付後事給蕭景玄?
“那個幫你們的人,”王氏拭去眼淚,神情恢複冷硬,“是景桓留下的暗衛首領,名叫‘影’。除了我,沒人知道他的存在。就連景桓死……也是他安排的假死藥,本想金蟬脫殼,卻沒想到泰王那麽狠,連‘屍體’都不放過。”
原來如此!廢太子暴斃的真相竟是假死脫身!那具屍體……
“鳩毒是真的,”王氏看出她的疑惑,“影準備了假死藥,也準備了真毒藥。若計劃順利,景桓服假藥‘暴斃’,影會偷梁換柱將他救出。若失敗……就服真藥,至少死得痛快。可我們沒想到,泰王早就在宗人府安插了人,景桓剛‘死’,他們就灌了真毒……”
她說不下去了,掩麵痛哭。
沈青瀾心中五味雜陳。廢太子可悲,太子妃可恨,卻也可憐。
“影現在何處?”她問。
王氏搖頭:“我不知道。景桓死後,他就消失了。但昨夜……他應該出手了。隻有他,才能在泰王府來去自如,還能留下假銅錢混淆視聽。”
沈青瀾將所有信息在心中快速過了一遍,理清了脈絡:廢太子假死脫身計劃失敗,真被毒殺。其暗衛首領“影”懷恨在心,一麵暗中相助靖王對付泰王,一麵故意留下線索攪亂局勢,想讓所有仇人互相殘殺。
好一盤複仇大棋!
“娘娘,”沈青瀾正色道,“您可知泰王與突厥的具體交易內容?”
王氏止住哭泣,冷笑:“我隻知道一點——阿史那邏入京,明麵上是談邊境,實則是來驗收‘貨’的。”
“什麽貨?”
“人。”王氏一字一頓,“大燕邊境的布防圖,朝中主戰派官員的名單,還有……一批‘特殊’的工匠。”
沈青瀾倒吸一口涼氣。布防圖、官員名單已是通敵大罪,那些“特殊”工匠……莫非是能造攻城器械的能工巧匠?
“這些‘貨’,泰王已經交出去了?”她急問。
“大部分交了,隻剩最後一批工匠,藏在城南觀音廟地下密室。”王氏道,“今日突厥使團離京,那些工匠會被混在使團隊伍中帶出城。到了邊境,他們就會為突厥打造攻城的雲梯、投石車……用來攻打大燕的城池!”
沈青瀾再也站不住,轉身欲走。
“等等。”王氏叫住她,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這是景桓的貼身玉佩,影認得。你拿著,若見到他……告訴他,該收網了。”
沈青瀾接過玉佩,入手溫潤,刻著蟠龍紋,確是太子之物。
“娘娘保重。”她深施一禮,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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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靖王府。
蕭景玄已更衣準備上朝,見沈青瀾匆匆回來,屏退左右:“如何?”
沈青瀾將長春宮對話盡數告知,末了取出那枚蟠龍玉佩:“太子妃說,這是給‘影’的信物。”
蕭景玄接過玉佩,指尖摩挲著龍紋,神色複雜:“大哥他……竟曾有此心。”
他一直以為廢太子昏聵無能,卻不知那縱情聲色的表象下,藏著如此深的無奈與謀劃。
“殿下,當務之急是那些工匠。”沈青瀾急道,“若真被突厥帶出城,後果不堪設想!”
蕭景玄點頭:“我已知會劉振,城南十裏亭設伏,不會放走一個突厥人。但觀音廟地下密室……需立刻搗毀。”
“臣妾去。”
“不,”蕭景玄按住她,“你肩傷未愈,留在府中。我已讓玄七帶人去查,很快會有消息。”
話音未落,玄七已匆匆進來:“殿下,觀音廟那邊有發現!我們找到密室入口,但裏麵……是空的。”
“空了?”蕭景玄眼神一凜。
“是。有打鬥痕跡,還有血跡,但不見人影。”玄七道,“看痕跡,應該就在一個時辰前。”
被人搶先了一步!
沈青瀾立刻想到:“是‘影’?”
“或是泰王滅口。”蕭景玄沉思,“玄七,帶我去看看。青瀾,你隨我上朝——今日朝會,必有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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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太極殿。
今日朝會的氛圍比昨日更加詭異。百官列隊時,眼神交換,竊竊私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兩個人身上——泰王和靖王。
龍椅依然空置。蕭景玄端坐禦階下,沈青瀾侍立一旁,肩披薄氅,掩住包紮的傷口。
泰王姍姍來遲,神色如常,甚至帶著慣有的溫潤笑意。他身後跟著王允之,還有幾位世家重臣。
“七弟早啊。”泰王含笑招呼。
“三皇兄早。”蕭景玄淡淡回應。
鍾鼓聲起,朝會開始。
照例處理了幾件無關緊要的政務後,鴻臚寺卿出列:“啟稟攝政王,突厥使團已整頓行裝,請求辰時末出城返程。按慣例,需派禮部官員相送。”
蕭景玄頷首:“準。著禮部右侍郎前往,送至十裏亭即可。”
“且慢。”泰王忽然開口。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泰王緩步出列,麵向百官:“諸位,突厥使團此次入京,雖未談成邊境事宜,但兩國邦交為重,禮不可廢。本王以為,當由親王親自相送,方顯鄭重。”
他轉向蕭景玄,笑容不變:“七弟攝政繁忙,不如……由本王代勞?”
這話聽著合情合理,但蕭景玄知道,他是要親自去接應那批工匠,甚至可能……與突厥另有密謀。
“三皇兄有心了。”蕭景玄不動聲色,“不過禮部相送已是慣例,皇兄身份貴重,不必勞動。”
“哎,七弟此言差矣。”泰王搖頭,“正因本王身份貴重,才更該去。畢竟……昨夜城中騷亂,突厥使團受驚,本王親往安撫,也是應當。”
他把“騷亂”二字咬得極重,意有所指。
殿中頓時安靜下來。誰都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但誰也不敢明說。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急報:“八百裏加急!北疆軍報!”
又一份軍報!
驛卒衝入,跪地高舉文書:“啟稟攝政王!北疆急報!突厥金狼騎已越過邊境線三十裏,陳鐵山將軍率軍迎擊,斬首兩千,但敵軍不退,仍在增兵!”
滿殿嘩然!
蕭景玄接過軍報,快速掃過,眼神驟冷。他抬頭看向泰王:“三皇兄,突厥使團尚在京中,他們的軍隊卻已犯境。你說……這是何意?”
泰王神色不變:“戰場之事,瞬息萬變。或許……是邊境將領擅自行動。”
“擅自行動?”兵部尚書劉肅怒道,“金狼騎是可汗親衛!若無王庭命令,誰敢調動?泰王殿下,突厥這是公然背信棄義,視我大燕如無物!”
泰王攤手:“劉尚書息怒。此事……還需查證。”
“查證?”蕭景玄起身,走下禦階,“不必查了。傳本王令:一,即日起,關閉所有邊境互市,驅逐境內突厥商人。二,北疆各軍進入全麵戰備,若突厥再進一步,可深入追擊。三……”
他停在泰王麵前,一字一頓:“突厥使團,暫扣京城,無本王手令,不得離京半步。”
泰王臉色終於變了:“七弟!扣押使團,等同宣戰!此事非同小可,需奏請父皇……”
“父皇病重,朝政由本王攝理。”蕭景玄冷冷道,“三皇兄若有異議,可待父皇醒來再議。但在此前……使團,不能走。”
兩人目光相對,空氣中似有雷霆交鋒。
泰王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最終緩緩鬆開,強笑道:“既然七弟決意如此,本王……無話可說。”
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寒光,讓沈青瀾心頭一跳。
她知道,泰王不會善罷甘休。
朝會在壓抑中散去。百官退出時,個個麵色凝重。誰都明白,扣押突厥使團意味著什麽——大燕與突厥,已站在戰爭邊緣。
蕭景玄走在最後,沈青瀾緊隨其後。出了太極殿,他才低聲道:“青瀾,你立刻回府,讓玄七加強守衛。今日……恐有變故。”
“殿下呢?”
“我要去一趟驛館。”蕭景玄看向宮外,“有些話,要當麵問忽爾汗。”
“太危險了!突厥使團若狗急跳牆……”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蕭景玄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有準備。”
兩人分頭而行。沈青瀾走出宮門時,回頭望去,隻見蕭景玄的背影在晨光中挺拔如鬆,正走向那暴風雨的中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長春宮裏,太子妃王氏站在窗前,望著宮牆外的天空,喃喃自語:“來了……終於來了……”
她手中,握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