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處相思,兩處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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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怡春院這邊,則已是張燈結彩,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最先聞風而來的是國子監的一群監生,就連蘇銘也被他們給邀請了過來,他唯有勉為其難。
眾人擠在《青玉案?元夕》和《但願人長久》前,搖頭晃腦地品評著。
“好一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果然是狀元手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也妙不可言啊!”
“這字也寫得極好,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聽說這蘇狀元才二十出頭,真是後生可畏啊!”
黃春花站在二樓,看著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笑得合不攏嘴。她轉頭對身邊的龜公說道:”去,把最好的龍井都拿出來,今天來的可都是貴客!”
到了傍晚,怡春院已經人滿為患。不僅有文人雅士,還有許多富商巨賈,甚至有幾個穿著便服的官員也混在其中。
大廳裏座無虛席,夥計們忙得腳不沾地。
“媽媽,西廂房的李老爺問,能不能買下那首《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出價五百兩!”
一個丫鬟匆匆跑來報告。
黃春花眼睛一亮,隨即又搖搖頭:“告訴他,這些墨寶是非賣品,但歡迎他常來欣賞。”
正說著,忽然門口傳來一陣騷動。隻見幾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哥簇擁著兩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黃春花定睛一看,差點驚掉下巴,那兩人竟是禮部侍郎周宣大人和國子監祭酒章瀾大人!
兩人這是從聞喜宴上下來後,聽聞新科狀元蘇康竟有墨寶留在怡春院,興趣大增,就聯袂而來了。
“哎喲喂!周大人和章大人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啊!”
黃春花見狀大喜,立即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盈盈一拜,給兩人行了個大禮。
周侍郎擺擺手,笑道:“聽聞黃媽媽這兒有新科狀元的墨寶,本官特來一觀。”
章祭酒則顯得更為興奮:“蘇康的墨寶,本官自然要來觀瞻一二了。”
“兩位大人,請隨我來!”
黃春花親自引路,將周侍郎和章祭酒帶到正廳中央。
周侍郎和章祭酒分別站在《青玉案?元夕》和《但願人長久》前,仔細端詳了起來。
良久,周侍郎忽然笑道:“這蘇康倒是個風流才子。隻是不知這詩中的美人是誰?”
黃春花心頭一跳,連忙賠笑道:“大人說笑了,這不過是狀元郎的即興之作,哪有什麽特定美人。”
周侍郎意味深長地看了黃春花一眼,沒再追問,轉而欣賞起其他詩詞來。
章祭酒則是一邊觀賞,一邊嘖嘖感歎:“好一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好詞,好字!不愧是狀元郎!”
這一晚,怡春院的收入抵得上平時的三倍。
更讓黃春花驚喜的是,不少客人表示要預訂明日的座位,甚至有人願意出高價隻為能近距離欣賞狀元墨寶。
夜深人靜時,黃春花坐在賬房裏,看著賬本上驚人的數字,笑得見牙不見眼。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對身邊的龜公說:“去,給安娜姑娘送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去,就說媽媽賞的。”
龜公領命而去,黃春花又自言自語道:“這蘇狀元可真是咱們的財神爺啊!”
龜公送來的上等胭脂水粉擱在梳妝台上,錦盒精美,散發著甜膩的香氣。
樓下喧囂未歇,一波波讚歎“蘇狀元”、“墨寶”、“千古絕唱”的聲浪,如同無形的針,密密匝匝地刺穿門板,紮在安娜的心上。
她屏退了侍女阿伊莎,獨自坐在妝台前。
銅鏡中,映出一張清麗卻毫無血色的臉,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倦意與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指尖冰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攤在妝台上的那張宣紙,那是蘇康為她寫下的《一剪梅》。
墨跡早已幹透,力透紙背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指尖,更燙著她的心。
相思?刻骨蝕髓,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閉上眼,仿佛還能看見他站在這裏,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朗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揮毫潑墨。
那一刻的溫存,那片刻的知音之感,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未曾平息,反而成了日夜啃噬她心魂的毒藥。
“蘇康……” 名字在她的唇齒間無聲滾過,帶著血絲的甜腥味。
他是新科狀元,天子門生,前程似錦,是即將迎娶武侯林家大千金的乘龍快婿。他站在雲端,光芒萬丈。
而她……
鏡中的影像模糊晃動,映出她身上雖素雅卻難掩風塵氣的衣衫,映出這間布置精巧卻終究是歡場的廂房。
一股深入骨髓的自慚形穢猛地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
“潔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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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著鏡中蒼白的自己,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賣藝不賣身?”
這曾是她在這泥淖中唯一能緊抓的、聊以自慰的清白。
可這清白,在世人眼中,在禮法麵前,在雲泥之別的身份鴻溝裏,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一層更顯諷刺的遮羞布罷了。
賤籍。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她的心髒。
無論她如何美貌,琴藝如何精湛,詩書如何通曉,無論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點可憐的尊嚴,在“怡春院”這個烙印下,在“樂籍”這個身份前,她永遠低入塵埃。
她隻是供人玩賞的清倌人,是點綴風雅的玩意兒,是襯托他文采風流的背景板。
樓下又一陣喧嘩,有人在高聲吟誦“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聲音裏充滿了對蘇康的傾慕與對詞句的讚歎。
安娜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卻壓不住心口那更甚百倍的鈍痛。
她配嗎?配得上他筆下那美好的祝願?配得上他一絲一毫的念想?她連仰望他的資格,都顯得如此僭越和可笑。
可望而不可及。
這六個字,像一座冰冷的大山,沉沉壓在她身上,碾碎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隻留下無邊的絕望和自厭。
鏡中的臉愈發蒼白,眼底那點因相思而燃起的微弱火光,在殘酷現實的寒風吹拂下,一點點熄滅,隻剩下灰燼般的死寂。
她拿起那盒嶄新的口脂,指尖蘸取了一點鮮紅。
那顏色如此刺眼,像血,又像是對她身份最直白的提醒。
她看著鏡中那個卑微的影子,看著那蒼白幹裂的唇,忽然覺得無比諷刺。
再好的胭脂水粉,能掩蓋得了這深入骨髓的卑賤嗎?
指尖顫抖著,卻終究沒有將那抹鮮紅塗上嘴唇。
她隻是失神地看著,看著鏡中人與紙上墨痕,一個如泥沼中的殘花,一個如九天上的流雲。
相思刻骨,卻隔著天塹。
這情,注定是穿腸毒藥,無解,亦無望。
一滴滾燙的淚,終於掙脫了束縛,無聲地滑落,砸在“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消”字上,墨跡瞬間氤氳開來,模糊了一片,如同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境。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糊,徒留一片狼藉的墨痕,刺得她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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