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朱批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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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蘇康和吳青楓、王剛坐車返回柳衣巷的途中,皇宮裏,皇太後起居的壽寧宮,波瀾微起。
    一室沉香繚繞,燭光搖曳中,皇太後孫氏斜倚在紫檀雲母榻上,閉目養神。
    她的指間,一串溫潤古玉佛珠在緩緩撚動,每一粒珠子的輕磕,都似在數著深宮歲月的流逝。
    侍立的大宮女,如同殿內另一個無聲的擺設。
    簾外細微足音至宮門而止,晉王趙天睿屏息入內,一身四爪蟒袍暗光浮動。
    他拂袍下拜,姿態恭謹無可挑剔:“孫兒天睿,恭請皇祖母萬安!”
    孫太後眼縫微開一線,渾濁目光掃過,淡淡一聲鼻音:“嗯。”
    佛珠卻未停撚動:“今日大慶殿瓊林宴,皇帝正替你們這些子孫選材納士,攢著將來的羽翼。不去湊那份熱鬧,倒跑來我這冷清地方尋什麽安寧?”
    那撚珠的聲響均勻得叫人心悸。
    趙天睿起身,垂首低語,溫潤聲線底下刻意壓著一縷沉鬱:“殿中喧闐,擾得孫兒心緒難寧,唯皇祖母宮中方得一隙清淨。”
    話中一絲若有似無的落寞,終讓那撚珠聲一頓。
    老太後眼皮徹底抬了起來,目光沉甸甸地罩住他,如同積年老器上的塵灰。
    殿內香霧幾乎凝住。
    “安寧?”
    她那幹枯嘴角,牽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刮過空氣如同枯葉,“新晉的英才個個都是帝國肱骨,皇帝在替你們打根基。跑這來尋安寧?”
    說著,指腹重重摩挲過一顆冰涼玉珠,“說吧,心裏頭裝的是什麽鬼主意?”
    趙天睿喉結微動,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瞞不過皇祖母。孫兒見英才濟濟,本是喜事。然細察之下,不免憂心。”
    他望向爐頂嫋嫋青煙:“尤其如那個獻《臨江仙》的蘇康,文采得陛下親讚,自是棟梁之才……可這般人物,”
    他字斟句酌,裝出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性情如初生璞玉,鋒芒太盛。帝京乃九流匯湧之地,各方勢力錯綜,如同百川暗流。驟入其中,若不能尋得位置、通曉曲折……”
    他抬起眼,假裝憂色濃重,“隻怕明珠入淵,辜負才具,更負父皇期盼。”
    “明珠蒙塵”的擔憂,將鋒芒與危險包裹在溫情的糖衣裏。
    “明珠?”
    孫太後咀嚼著,佛珠在掌心頓住,沁入肌膚的冰冷:“睿兒說得這般篤定,如何便定會蒙塵了?”
    趙天睿垂下眼睫,仿佛被地毯的金絲灼到,深吸一口氣再抬起:“皇祖母明鑒。蘇康才學不假。然據聞他入京前便廣交清流名士,好論時政。帝京已是是非窩,新科狀元貿然紮進這等圈子……”
    他身體前傾,故作急聲如密語:“清流看似清高,實則暗流洶湧,凶險萬分!稍有不慎,言語出格或遭人利用,便是授人以柄!莫說狀元,便是重臣卷入,輕則前程盡毀,重則累及家人!”
    他的眼中,假裝痛惜與焦灼交織,“如此才俊,未經地方風雨打磨,洞察世情人艱,便過早涉此濁浪,孫兒實在憂其歧途自毀!若因言獲罪,豈不可惜?豈不是折損了本可為朝廷效命數十載的良才?”
    好似“清流”二字,已成了蘇康這個狀元的標簽與警示。
    他故意將指節捏得泛白,好似憂懼沉沉籠罩大殿。
    死寂重臨,沉香煙霧無聲盤繞。
    太後眼瞼深垂,蒼老眼皮蓋住所有思緒。
    佛珠許久後終於“嘎吱”一聲,極其緩慢地重新轉動起來,那玉珠的磕碰如枯骨輕響。
    良久,她停下撚珠。渾濁目光穿透塵煙,望向虛無。
    “清流……”
    她的聲音,幹澀如裂帛,“當年王府東閣外竹林裏,哀家就聽厭了那幫指天畫地的酸書生,吵嚷個沒完。”
    眼皮倏抬,冰刃般的視線刺過趙天睿,“哀家活夠了歲數,見過的人心鬼蜮,比你想象的深。”
    她對這個皇孫的險惡用心,已是了然在胸,無非就是看這個蘇康不順眼,想攆他到鄉下去。
    趙天睿的背脊,刹那緊繃,冷汗涔涔。
    太後渾濁目光掃過趙天睿緊繃的身形,指尖卻無意識撫摩著身下光滑的錦緞,一下,又一下。
    “行吧……”
    孫太後語速緩長,“你方才所言,也非無的放矢。”
    她將手中的佛珠輕輕置於紫檀案麵,一聲輕響:“璞玉過剛易折。驟然置於錦繡場,未必是福。真明珠,該去磨人的地界沾沾泥土氣,見見世情冷暖。”
    說到這,她微微側頭,目光仿佛穿透殿牆投向深灰暮雲,“若有幾分真才實料,便該替朝廷去下頭做實打實的吏治民生,光靠指摘時弊的清談,豈是長久之道?害了自己誤了國事,悔之晚矣!”
    她的話語如烙鐵,精準燙在蘇康的命門上。
    成了!
    趙天睿心跳如鼓:“皇祖母洞若觀火!”
    他的聲音,因壓製激動而微顫,“此等人才正該去地方經風曆霜,方知民生多艱、為臣不易!惟有下頭曆練出的幹才,才是真正的股肱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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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承與算計,皆藏於光明正大的為臣之道下也。
    太後疲倦地合上眼,枯枝般的手揮了揮:“心能安了就好。哀家替你跟皇帝說一嘴,去吧。”
    趙天睿深躬:“謹記皇祖母教誨!孫兒告退!”
    他退出的步伐輕快,殿門合攏,將一方死寂留與古佛珠的幽光。
    許久,太後唇隙微啟,細弱如蟻語:“晚些時辰,皇帝來時,提一句吧……”,聲音飄忽,最終歸於一聲沉暮的長歎。
    ……
    禦書房裏,燈火次第亮起,映著滿案堆積的明黃奏折。
    皇帝趙旭披一件杏黃團龍常服,朱砂筆在名錄上方懸而未決。
    聞喜宴上那年輕人“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豪邁之聲,猶在耳畔。
    大太監悄然趨近:“陛下,壽寧宮暮時……”
    他細聲轉述太後似是無心之言,“京華不易居,狀元聲名,最重亦最易成枷鎖,新木未遭斧鑿風霜,驟上華堂錦殿,根基未穩,恐成眾矢之的,不若沉入下頭去……”
    趙旭手中之筆,筆尖一頓,一滴朱砂落在光潔紙麵,暈開細小紅痕。
    他隨之擱下筆,沉沉靠向椅背,指腹用力揉按深陷的眼窩。
    壽寧宮三字,重若千鈞,輕易壓下了那份尚未厘清的惋惜。
    老祖宗那雙渾濁卻洞徹一切的疲憊眼神浮現在他的眼前:她所求,不過是江山之穩、皇嗣之順。
    長久的靜默,壓得殿內燭光都似黯淡了半分,燈花爆裂一聲輕響。
    終於,皇帝抬起手,食指緩緩劃過攤開名冊的某一行。
    那行墨跡工整寫著:“蘇康狀元),擬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
    隨之,他的指腹移至下方空白,另一隻手取過空白奏本,提起朱砂狼毫,飽蘸濃墨,懸腕落字,筆鋒沉穩決絕:
    “威寧縣令從七品),蘇康赴任。”
    字體朱紅刺目。
    威寧,一個西北邊陲貧瘠小縣。
    清要文翰,化作百裏風塵。
    一筆改命。
    馬車碾過街道,揚起些許塵煙,車內有點沉悶。
    窗外春暖乍寒,帶著河水的濕涼與曠野的霜氣。
    吳青楓縮緊半舊夾袍:“這天,乍冷,怕是要落雨。”
    一旁閉目的蘇康猛地一顫,一個猝然的噴嚏衝口而出:“阿嚏!”
    他睜開眼,望向車外掠過的林立店鋪,下意識裹緊了薄袍,手指在粗布上收緊,一聲低歎被車輪碾碎:
    “山雨欲來啊。”
    那浸入骨縫的涼涼,竟不似單單來自天地間。
    暮色沉沉,前路如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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