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威寧初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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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那點粽葉艾草的氣味還沒完全散盡,威寧城的上空就炸響了三道驚雷,驚得全城官民鄉紳都懵了頭。
新官上任三把火?
這位新來的縣令蘇康蘇老爺,這三把火點得也太邪乎、太不留情麵了!一點沒給衙門口的同僚留麵子!
就在辰時初刻早上七點多),縣衙那麵貼布告的青磚牆前,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
新刷的漿糊濕漉漉的,一張嶄新的、墨跡濃重得幾乎要滴下來的黃紙告示,刺啦啦粘在牆上。
“念!前頭的兄弟,快念念,都寫了啥金子銀子要緊的話?值得衙門口大爺們這麽大清早折騰!”
後麵擠不進來的人踮著腳喊。
人群最前排,一個識字的布衣秀才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讀得異常清晰,生怕漏了半句:
“新任威寧縣令蘇康令諭:”
“其一,茲為整肅縣衙收支,杜絕靡費,自即日起,縣衙一應錢糧支出、報銷憑據,非經本縣令簽押用印,概不生效,不許支領報銷!”
“其二,為固本安民,自即日起,凡威寧縣境內土地買賣,若有豪強者以威逼、利誘、串通胥吏等不正當手段侵吞兼並他人田產者,一經查實,其買賣文書作廢!強占田畝勒令退還原主!違者,從重嚴懲!”
“其三,為保民食、平抑市價,縣衙將於近期設立官營‘平準糧行’。行平價收購之法,充實縣常平倉,以備荒賑濟。常平倉存糧,常年須滿!存糧輪換,其出糶與新糧購入價格,均由縣衙核定公示,私行哄抬、操控糧價者,嚴懲不貸!”
等他念完了,人群死寂了一瞬。
緊接著,“嗡——!!”地一下,像開了鍋的沸水,瞬間炸開了!
“錢袋子!老爺自己攥手裏了!”
一個常跑衙門幫閑的小吏在人群後頭小聲咕噥,臉皺得像剛啃了口生柿子,“以後咱們兄弟想使喚點茶水錢、腳力錢,不得先過這位青天大老爺的朱筆了?”
“土地!兼並!這可是要了那些爺們的命嘍!”
一個滿臉風霜的老佃戶激動得嗓子都劈了叉,“那曹五爺,仗著他堂兄曹縣丞的勢,去年不就想強買張老倔頭河沿那兩畝水澆地?硬是把老倔頭氣得臥床不起!如今這告示……嘿!看他還敢不敢伸手!”
“痛快?隻怕是引火燒身!”
旁邊一個穿著體麵些的中年人皺著眉頭,像是走商的,“你看看……嘶……”
他倒抽一口冷氣,示意人群邊緣——幾個穿著綾羅綢緞的豪紳正陰沉著臉,匆匆擠開人群,向不遠處掛著“威寧縣丞”牌子的側院快步走去。
領頭的,正是威寧地麵上真正的“閻羅王”,曹新曹縣丞!
議論最洶的還是那第三條。
“官開糧行?平價收糧?”
城南米市鋪麵的老夥計叼著旱煙杆,咂摸著嘴,“聽著是為咱好……可這‘平價’是誰說了算?是蘇大人心裏那杆秤,還是咱們老農曬掉一層皮才算的‘平價’?還由衙門定死價格……嘖,這糧行要是真開起來,曹縣丞家那幾家大糧鋪,還有咱這些小買賣人,這碗飯還怎麽端?”
“是啊,往年常平倉也收糧,不過是意思意思裝點門麵,曹家該囤照囤。這要是硬性‘滿倉’,還官家定價收……曹縣丞的利不是要飛走一大塊?”
另一個糧販子憂心忡忡,下意識瞄了瞄縣丞值房的方向。
“也不能這麽說,”
一個老實巴交的自耕農小聲反駁,“蘇老爺要是真能按‘平價’收,我倉裏那點新麥子,賣給他官倉倒省心了!省得被那些牙行和曹家的人克扣秤頭、壓級壓價!”
但他語氣裏也帶著七分猶豫和畏懼。
褒貶不一,嗡嗡嗡吵成一片。
但幾乎所有平民,尤其是那些守著幾畝薄田、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小民,眼神裏都亮起了一絲以前從未有過的光芒,盡管這光芒下麵,是沉甸甸的懷疑和觀望,以及對那位積威深重曹縣丞的深深忌憚。
這新來的蘇老爺,是猛龍過江?還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威寧這片天,真的能變變顏色麽?
威寧縣丞值房裏,門窗緊閉。
窗明幾淨,擺設古雅,壁上掛著意境深遠的山水畫。
但此刻,值房內的氣氛卻像是冰窟窿。
曹新端坐在他那張寬大的黃花梨木官椅上,麵沉似水。
平日那副笑吟吟、一團和氣的富態圓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像盤踞著準備擇人而噬的毒蛇,裏麵不見怒火,隻有深不見底的冰寒。
他端著茶杯,手指不疾不徐地摩挲著細膩的瓷蓋邊緣,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下麵站著、坐著的幾位,正是本地數得上的巨商豪紳,包括清瘦的李糧商,白白胖胖的趙員外,頭發花白的王舉人。
一個個如同鵪鶉,大氣都不敢出,眼神瞟著縣丞老爺的臉色。
“砰!”
一聲不算響,卻帶著十足威勢的悶響,曹新將手裏的茶杯蓋不輕不重地磕在了杯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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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驚得李糧商一個激靈,趙員外屁股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一下。
“嗬,”
曹新嘴角終於掀起一絲弧度,卻冷得能結冰,“諸位都聽全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慢條斯理,卻像帶著無形的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口,“咱們這位新來的蘇縣令,當真是……初生牛犢,銳氣逼人啊。”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眼神落在水麵上:“第一條麽……錢袋子收歸掌印,倒也說得通,‘整肅靡費’嘛。隻是這往後,衙門口各房走動,各處花銷,怕是都得勞煩他蘇大人‘親筆審核簽字’了。但願他筆力雄健,不至於累倒在案牘之間,耽誤了正經公務才好。”
這話裏的寒氣和警告,誰都能聽得出來。
“這第二條嘛……”
曹新的聲音拉長了,指尖點了點扶手,“‘侵吞兼並’?威逼利誘?串通胥吏?嗬嗬,蘇縣令這話,可就有點誅心了。土地流轉,自古有之,買賣自願,立契畫押,都有規條,如何就強占了去?王舉人,您府上那幾畝祭田……”
“縣尊明鑒!老朽家中薄田數畝,皆是祖宗傳下,契約清白,絕無不軌!”
王舉人慌忙拱手,汗都快下來了。
“清白就好。”
曹新淡淡地應了一句,目光掃過眾人,那眼神看得人脊背發涼,“要我說,咱們威寧的田地,自然是好田好地,大家依法依規辦事就好。總不能因為一個新官上任的風吹草動,就自亂陣腳,對否?”
“對對對!曹縣丞說得極是!”
趙員外連忙堆笑附和,“土地是根基,法度是規矩!”
李糧商眼珠一轉,急道:“縣尊!根基法度好說!可這第三條,開官營糧行,定價收糧,還要常平倉常年滿倉!這是要用官衙的勢力擠兌我們啊!‘平價’由他定,咱們辛苦幾十載為朝廷納糧、通商埠,豈不成了擺設?這威寧的糧市,何時輪到一個外來的七品主官定乾坤了?”
他說得很激動,卻是刻意站在“維護朝廷”的立場上。
“李東家所言,也不無道理。”
曹新啜了口茶,眼神深不見底,“糧價關乎民生,也關乎商脈。由縣衙一手核定?這怕是有違聖人‘不與民爭利’的訓誡,也有損朝廷稅源根基。蘇縣令此舉,過於操切,不通世情啊。”
他語重心長,一副為大局考慮的姿態,巧妙地將自己和士紳的利益綁上了“朝廷”和“民生”的大車。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看著眼前的豪紳,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陰冷:
“不過呢,蘇縣令新官上任,意氣風發,要設‘平準糧行’,要為常平倉籌糧,這份心,咱們……豈能不‘支持’?”
“‘支持’?”
眾人迷惑不解。
“對,‘支持’!”
曹新眼中閃過一絲詭譎的光,“他不是缺糧入倉麽?我們……給他!去庫裏——”
他微微頷首,對身邊侍立的心腹賬房示意,每一個字都清晰冰冷,“把那些存了三五年,早已黴變發爛、篩下來的下腳料糟粕,挑撿些樣子齊整的裝車!務必,要顯得滿滿當當,誠意十足!就以威寧眾士紳感念國恩、襄助縣衙新政的名義,‘捐’給常平倉!本官也聯名在冊!”
李糧商反應過來,嘴角抑製不住地抽動,是幸災樂禍的笑意:“妙啊!讓他的糧行還沒掛牌,庫房裏先堆滿這些破爛?看他那‘平價’牌子怎麽掛得穩!”
曹新輕輕擺手,止住李糧商的興奮:“這還不夠。”
他轉向那垂手侍立、滿頭冷汗的賬房:“傳本官的話給縣衙各房主事書吏。新縣令銳意革新,體察入微,此乃威寧之福。為‘襄助’蘇大人順利推行其‘親筆審核’之新政,自即日起,各房無論大小事務,哪怕是一文錢的筆墨紙張支出損耗,都要詳細開列賬目,事無巨細,分門別類,按規矩呈報——請蘇大人務必‘親筆審核簽字’,以杜微漸,以彰明政!”
那賬房嚇得一個哆嗦:“縣……縣尊,此事瑣細浩瀚,報將上去,蘇大人案頭恐怕……”
“恐怕什麽?”
曹新眼皮微抬,一道寒光掃過去,“蘇大人勵精圖治,明察秋毫,難道這點擔當都沒有?本官這是‘鼎力相助’,要他熟悉衙務,體恤民情!他要管,就讓他管得細致入微,管得透徹!明白麽?”
賬房一個激靈,連聲稱是:“明白了!明白了!小人定將縣尊的意思原原本本傳達下去!”
曹新這才滿意地坐直身體,端起微涼的茶杯,看著裏麵沉浮的茶葉,嘴角那抹冷笑越發清晰:
“第三條糧政?糧行掛牌之日還早呢。至於這威寧城中觀望的黎庶……”
他緩緩飲盡杯中茶,陰冷的眼神透過窗戶,仿佛在丈量這片被他經營了二十餘載的土地。
“讓他們好好看,好好盼。盼久了,熱的心腸也會冷。這威寧的天,變不變顏色,終究還是咱腳下的地說了算。諸位,回去準備好咱們的‘厚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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