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硝煙鼓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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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架森林的陰影尚未從視網膜上褪去,掌心被斷銼割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陳衍就被一桶腥臭刺骨的冰水潑醒,拖離了臨時關押的囚籠。押解他的“長生人”眼神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殘忍,將他推進了一處彌漫著難以言喻惡臭的工坊。
濃烈的、混合了動物腺體分泌物和化學藥劑的味道,如同實質的粘稠物,蠻橫地堵塞著陳衍的鼻腔和喉嚨,比醃肉倉庫的甜腥更令人作嘔十倍。
這是一間巨大的皮坊。但處理的絕非牛羊皮革。
數十個半人高的陶製大缸排列在陰暗的工坊內,缸口蒸騰著刺鼻的白氣。缸內盛滿了渾濁粘稠、泛著詭異油光的灰綠色液體——硝水。浸泡其中的,是一張張被粗暴剝下、邊緣殘缺、帶著暗紅肌肉紋理和脂肪殘留的…人皮!
剝皮匠們赤裸著上身,肌肉虯結,臉上戴著簡陋的麻布麵罩效果微乎其微),正用鋒利的刮刀,將浸泡軟化的人皮攤在傾斜的石板上,奮力刮去殘餘的脂肪和筋膜。刮刀劃過皮肉的嗤啦聲,油脂被剝離的黏膩聲響,混雜著匠人粗重的喘息,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協奏。
“新來的?丙字硝缸!”一個滿臉橫肉、雙手沾滿油膩和血汙的工頭,用刮刀柄指了指最角落一個冒著氣泡的大缸,“把裏麵那張‘上等料’撈出來,刮幹淨!今天日落前鞣不出三張‘仙圖’,老子剝了你的皮充數!”
陳衍胃裏翻江倒海,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踉蹌著走向那個硝缸。缸內液體渾濁翻滾,一張被硝水泡得發白腫脹、邊緣被切割得參差不齊的人皮沉浮其間,如同某種巨大的、死亡的水生生物。
冰冷的硝水浸透了陳衍破爛的衣袖,帶來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灼燒感。他咬緊牙關,伸手探入粘稠的液體,抓住那張人皮滑膩的邊緣,用盡力氣將它拖拽出來,重重摔在旁邊的石板上。
人皮攤開,足有半張席子大小。背部皮膚相對完整,觸手冰冷滑膩,帶著硝水特有的澀感。皮膚下殘留的脂肪和碎肉散發出更加濃烈的惡臭。
陳衍抓起沉重的刮刀。刀柄冰冷,帶著前一個使用者留下的油膩汗漬。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死水般的麻木。刀鋒落下!
嗤啦——!
刮刀切入皮下的脂肪層,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黃白色的脂肪和暗紅色的肉屑隨著刀鋒的推進被剝離下來,粘稠地堆積在石板邊緣。滑膩的觸感通過刀柄傳來,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褻瀆生命的最後尊嚴。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將這張曾包裹著一個鮮活生命的皮囊,視為待處理的“原料”。刮刀在背部中央用力劃過一片頑固的脂肪時,刀尖似乎刮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
陳衍動作一頓。他撥開黏膩的脂肪碎屑。
一塊小小的、深色的凸起物,嵌在皮下的真皮層裏。像是一顆…痣?
心髒猛地一跳!
他強自鎮定,用刮刀小心剔開周圍的脂肪和結締組織。那凸起物的全貌顯露出來——並非痣,而是一個極小的、邊緣清晰的墨藍色刺青印記!印記隻有指甲蓋大小,圖案極其精細複雜:一隻盤踞的螭吻龍子之一,象征守護),螭吻口中銜著一枚微縮的星象圖!
琅琊陳氏!
而且是嫡係長房核心子弟才配擁有的、刺在肩胛骨內側的隱秘族徽!這刺青用特製的、摻入微量金屬粉末的墨料刺入,尋常不可見,隻有在特定光線或…剝皮刮骨後,才能顯露!
陳衍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他猛地抬頭,看向這張人皮被剝下時頭部的位置——那裏被粗暴地切割掉了,隻留下參差不齊的頸部斷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荒謬的悲愴,瞬間攫住了他。三叔公陳玨?不,他的刺青是螭虎,在腰間!這是…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記憶中浮現——陳珪!那位在匠坊裏賜予他“良鐵”機會、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長房長老!他的長子陳瑜,那個在江北渡口前,曾騎在馬上,用馬鞭指著他嘲諷“旁支泥腿子也配登船?”的傲慢青年!他的肩胛骨內側,就刺著這枚螭吻星圖!
是陳瑜的皮!
那個曾主宰他生死的嫡係貴胄,如今赤條條地變成硝水裏的一張“上等料”,等著被他這個“旁支泥腿子”刮骨削脂!
陳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冰冷的石板前。刮刀懸在半空,黏膩的脂肪從刀尖滴落。
“磨蹭什麽!”工頭的皮鞭帶著風聲抽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疼,“想進去陪他泡澡?!”
劇痛讓陳衍猛地驚醒。他低下頭,掩去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刮刀再次落下,更加用力,更加麻木。刮刀刮過陳瑜背部的皮膚,發出單調的嗤啦聲,仿佛在刮去他自己最後一點與這個家族的血脈牽絆。
脂肪和碎肉被徹底清除。一張相對完整、慘白中透著硝水灰綠的人皮呈現在石板上。
就在這時,幾個穿著杏黃道袍、手持羅盤的“長生人”道士匆匆走入皮坊。為首的正是“鬼目道人”盧悚的心腹,一個姓趙的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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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鞣好的‘仙圖’拿來!盧仙師急用!”趙道士聲音尖利。
工頭點頭哈腰,立刻指揮匠人將幾張初步鞣製、繃在木框上陰幹的人皮取下。陳衍剛處理好的這張陳瑜的背皮,也被粗暴地扯了過去。
趙道士展開其中一張人皮,對著昏暗的光線仔細查看。那人皮上,竟用極細的銀針蘸著特殊的、不易褪色的藥墨,刺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
山川河流的走向,城池關隘的位置,糧倉鹽場的標記,甚至還有礦脈的分布…這是一幅用士族皮膚繪製而成的三吳資源輿圖!
“不夠精細!尤其是會稽周邊!”趙道士不滿地皺眉,手指點著地圖上會稽城南的區域,“陳氏莊園的密倉水道呢?天師要的是活地圖!能指引神兵直搗黃龍的‘仙圖’!”
他的目光掃過匠人手中剛剛取下、尚未繪製的人皮,最終定格在陳衍剛鞣好的、屬於陳瑜的那張慘白背皮上。
“這張皮子不錯,背闊平整,夠大!”趙道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指著陳瑜的皮,“你!過來!”他對著陳衍喝道,“既是你鞣的,就由你來畫!照著這舊圖,把陳氏莊園內部的密道、暗倉、水門,全給道爺標出來!畫錯一筆,剝皮重畫!”
一張繪製著部分舊圖的皮卷和一支特製的、針尖極其鋒利的刺墨筆被塞到陳衍手中。冰冷的刺墨筆,觸手如同毒蛇。
陳衍被迫站在巨大的木架前。陳瑜那張被剝下、繃緊的慘白人皮,如同展開的死亡畫卷,橫亙在他麵前。皮膚下細微的血管紋路在繃緊的皮膜下若隱若現,散發著硝水與死亡的冰冷氣息。而旁邊,趙道士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
陳衍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刺墨筆的針尖懸在慘白的皮麵上,微微顫抖。陳氏莊園…他隻在旁支子弟的模糊記憶和偶爾的遠眺中有些印象。密道暗倉?他如何得知?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陳瑜人皮的右肩胛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那裏,在螭吻星圖刺青的斜下方,皮膚上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不可察覺的淺色舊痕,形狀如同一個扭曲的“乙”字!
這不是傷疤!是陳瑜年少時頑劣,在家族秘庫偷玩火燭被三叔公陳玨用家法藤條抽出的傷痕!當時陳衍作為旁支侍童在場,親眼所見!這道舊痕的位置…記憶碎片翻湧!陳氏莊園依山而建,後山引水…秘庫…水道…暗門!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迷霧!
他強壓狂跳的心髒,刺墨筆尖落下!
針尖刺破冰冷的皮麵,蘸著特製藥墨,沿著那道淺淡的“乙”字舊痕,極其謹慎地描摹、延長!藥墨滲入皮下的瞬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澤,如同滲出的血線!
一條蜿蜒的、代表引水暗渠的線條,在慘白的皮麵上緩緩延伸!
緊接著,他以這條“血線”為軸,憑著模糊的記憶和驚人的空間推演能力,針尖飛舞!代表家族秘庫的方形標記落在“乙”字起筆處;象征後山密道入口的三角形,定在轉折點;連接內宅與後山的水門暗閘,用一個小小的鎖形符號標注在收筆處…甚至,他冒險在秘庫標記旁,用極細微的點刺,勾勒出一個隻有陳氏核心才懂的、代表“軍械”的簡化符文!
針尖刺破皮麵的觸感,如同在死者的遺骸上刻寫墓誌銘。每一次落筆,都像是在用陳瑜的血肉,繪製出賣其家族根基的地圖。螭吻星圖的刺青在一旁無聲地“注視”著,仿佛帶著無盡的嘲諷。
當最後一筆完成,陳衍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趙道士湊近仔細審視,手指沿著那條以舊疤為起點的“血線”暗渠滑動,又看了看秘庫旁那個微小的軍械符文,三角眼中爆射出狂喜的精光!
“好!好!好一個‘乙字引龍’!妙啊!”趙道士拍案叫絕,顯然深諳堪輿秘術,將陳衍的臨場發揮視為精妙設計,“想不到你這醃臢匠人,竟還通曉這等秘術!此圖當為首功!”
他迫不及待地命人將這張新鮮出爐、墨跡血墨?)未幹的“仙圖”繃緊在最大的木框上,抬出皮坊。
陳衍被粗暴地推搡著跟了出去。
外麵天色已近黃昏。殘陽如血,潑灑在城中心廣場上。廣場中央,一座由白骨和繳獲的晉軍盔甲壘成的巨大祭壇上,“鬼目道人”盧悚正披發仗劍,踏罡步鬥。祭壇四周,豎立著數十麵巨大的、繃緊在木架上的慘白人皮地圖!在夕陽和火把的映照下,這些用士族皮膚繪製、標注著三吳命脈的“仙圖”,如同來自地獄的壁畫,散發著妖異而恐怖的光澤。
陳瑜的那張皮圖被抬上祭壇最高處,置於盧悚腳下。
“天師賜法!仙圖指路!”盧悚骨劍直指陳瑜皮圖上那條暗紅色的“乙字引龍”水脈,聲音響徹廣場,“此乃龍脈顯化!循此脈,破陳氏巢穴,奪其糧秣軍資,斷晉狗爪牙!神兵所向,片甲不留!”
“吼!吼!吼!”
數萬“長生人”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吼,刀槍如林,直指陳氏莊園的方向!聲浪震得人皮地圖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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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站在狂熱的人群邊緣,仰頭望著祭壇頂端那張在風中微微震顫的、屬於陳瑜的慘白人皮。夕陽的餘暉穿透皮膜,映出皮膚下細微的血管紋路,也映出了那條他親手刺下的、暗紅色的“乙字引龍”。螭吻星圖的刺青在光線下若隱若現。
咚!咚!咚!
祭壇上,巨大的戰鼓被擂響!鼓聲沉悶而雄渾,穿透雲霄。
那鼓麵…陳衍瞳孔驟縮。
鼓麵灰白,緊繃,帶著刮刀留下的細微紋理,在鼓槌的敲擊下劇烈震顫——那是另一張被徹底鞣製、失去了所有標記的人皮!
鼓聲如雷,一聲聲,仿佛敲打在陳衍的胸腔上,與祭壇頂端那張隨風嗚咽的人皮地圖,形成了詭異的共鳴。
硝煙的惡臭,皮鼓的悶響,人皮地圖在風中的嗚咽,還有那祭壇頂端、由他親手繪製出的、直指家族心髒的血色引龍線…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如同最濃烈的毒藥,灌入他的靈魂。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剛剛刮淨同族血肉、又親手在族兄皮上刻下毀滅之路的手。指甲縫裏,還殘留著人皮的油脂和硝水的澀味。
這雙手,已徹底沾染了陳氏的血。
從裏到外。
他握緊了拳,感受著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的刺痛。溫熱的鮮血滲出,帶著鐵鏽般的腥氣,與他剛剛刺入人皮地圖的“血墨”,遙相呼應。
複仇的業火尚未燃起,他已然將自己的血脈,率先獻祭給了這場無間地獄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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