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血鑄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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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油火障的幽藍妖焰在城下日夜不息地燃燒,焦臭浸透了會稽的每一寸磚石。這堵以血肉築成的邪火之牆,暫時阻隔了北府兵鋒,卻將城內變成了更加壓抑絕望的囚籠。陳衍抱著冰冷的王羲之木匣,蜷縮在匠坊廢墟的角落,指間反複摩挲著那塊代替碎玉的、邊緣鋒利的鐵片——那是他偷偷磨利的斷銼。
    匠坊深處,未被完全焚毀的冶煉區地窖,成了陳衍唯一的喘息之地。這裏陰暗潮濕,卻隔絕了大部分邪教喧囂。爐火早已熄滅,隻餘冰冷死寂。
    “咣…咣…”
    微弱的、富有節奏的金屬敲擊聲,在死寂中異常清晰。
    陳衍循聲摸到地窖最深處。借著氣孔透入的微光,他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是李老鐵匠!老人竟奇跡般在焚城令下存活,藏身於此!他正用半截殘破的鐵砧和一把卷刃的舊錘,對著幾塊從廢墟裏扒出的、形態扭曲的廢鐵胚,沉默而固執地敲打著。火星在每一次落錘時微弱迸濺,映亮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燃燒著無聲怒火的眸子。
    “李伯…”陳衍的聲音幹澀。
    老鐵匠動作一頓,渾濁的老眼抬起,看清是陳衍,眼中怒火稍斂,化作深沉的悲涼。“陳小子…你也還活著。”他聲音嘶啞如破鑼,指了指角落一堆被破布蓋著的東西。
    陳衍掀開破布,呼吸一窒!
    幾把粗糙卻異常厚實沉重的環首刀胚!刀身黝黑,未經打磨,刃口厚鈍,但握柄處纏著防滑的破布條,顯然是精心準備的殺人利器!旁邊還有幾支磨尖的鐵矛頭,寒光隱現。
    “用那些‘仙肉幹’的剁骨刀改的,”李老鐵匠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鐵鏽般的恨意,“還有燒塌的梁鐵…不能讓他們就這麽吃人!不能!”
    無需多言。陳衍看到了老人眼中和自己一樣的、被絕望與仇恨淬煉出的決絕。他蹲下身,拿起一塊冰冷的鐵胚,感受著那粗糙表麵下蘊含的、渴望飲血的殺意。
    “不夠,”陳衍的聲音如同地窖裏的寒氣,“要燒掉那個地方。”
    他蘸著地上的積灰,在冰冷的鐵砧上畫出一個扭曲的、燃燒的祭壇輪廓——那是盧悚主持“登仙儀式”和煉製“長生丹”的核心邪窟!
    計劃在極度保密中推進。陳衍利用“登仙名錄”抄寫員的身份,暗中記錄邪教頭目的巡查路線和祭壇守衛換班間隙。李老鐵匠則憑借對匠坊廢墟的熟悉,偷偷收集著一切可用的“火種”:未燃盡的焦炭碎屑、廢棄燈油沉澱的油腳、甚至從被焚毀的火藥庫廢墟裏篩出的微量硫磺和硝石粉末!
    最關鍵的引火物,是陳衍從焚書餘燼裏扒出的、那些未被完全燒透的、混合了油脂和鬆煙墨的紙灰塊。它們鬆散易燃,帶著獨特的墨臭,能完美掩蓋硫磺氣味。
    他們將收集到的硫磺硝粉、油腳、墨灰炭屑小心混合,用破布和廢棄的竹筒分層包裹,做成一根根簡陋卻足夠致命的“火雷管”。行動時間定在“無腸尊者”主持下一次大規模“活取嬰靈”煉丹儀式的子夜——那時守衛注意力最集中,也最鬆懈於外圍。
    子夜將至。寒風如刀。
    陳衍和李老鐵匠如同兩道融入陰影的鬼魅,貼著斷壁殘垣,向城中心那座由士族祠堂改建的邪教祭壇潛行。祭壇方向燈火通明,隱隱傳來邪異的鼓樂和癲狂的誦經聲,空氣中飄蕩著濃烈的、混合了血腥與奇異香料的甜膩氣味——煉丹開始了!
    他們順利避開兩隊巡邏的“長生人”,抵達祭壇外圍的陰影。祭壇高達三丈,由青石壘砌,此刻被無數火把和懸掛的腸幡映照得如同魔窟。壇頂,隱約可見一個肥胖的身影無腸尊者)正揮舞法器,壇下跪伏著大片狂熱的信眾。
    “動手!”陳衍低喝。
    李老鐵匠眼神決絕,將幾根“火雷管”塞進腰間,如同狸貓般敏捷地攀上祭壇基座一處破損的石龕。那裏堆放著大量用於“淨化”儀式的幹燥艾草和破舊經幡,正是絕佳的起火點!
    陳衍則伏在另一側的斷牆後,緊張地注視著壇頂和守衛的動向,手中緊握著一把李老鐵匠打造的、尚未開刃的厚重環首刀胚,掌心全是冷汗。
    李老鐵匠的身影在石龕陰影中晃動,掏出火石火鐮。
    嚓…嚓…
    微弱的火星在寒風中明滅,遲遲未能點燃引線!
    時間仿佛凝固!祭壇上的鼓樂聲陡然拔高,似乎儀式到了關鍵處!一個巡邏的“長生人”似乎被石龕方向的異響吸引,提著燈籠朝這邊走來!
    陳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時!
    嗤——!
    一道微弱的、帶著硫磺氣息的火花終於亮起!迅速吞噬了包裹的破布!李老鐵匠迅速將點燃的“火雷管”塞進幹燥的艾草堆深處,翻身滾下石龕!
    “誰在那裏?!”巡邏的“長生人”厲喝,燈籠光柱掃來!
    轟!轟!轟!
    連續的、沉悶的爆炸聲猛地從石龕處響起!雖威力不大,卻瞬間引燃了幹燥的艾草和經幡!混合了硫磺硝石的火焰呈現出妖異的黃綠色,火舌如同毒蛇般猛地躥起,瘋狂舔舐著木質結構的祭壇基座和懸掛的經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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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水了!祭壇走水了!”
    “有奸細!快抓奸細!”
    尖叫聲、怒吼聲瞬間撕破了子夜的寧靜!祭壇上下一片大亂!狂熱的信眾驚慌四散,守衛如同沒頭蒼蠅般衝向起火點!壇頂的無腸尊者氣急敗壞的咆哮被淹沒在混亂中!
    混亂中,陳衍和李老鐵匠在陰影中急速匯合,眼中都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狂喜!成了!雖未能徹底摧毀祭壇,但這把火足以動搖邪教根基!
    然而,他們低估了“長生人”的凶殘與效率。
    混亂僅僅持續了不到半盞茶時間。一個冰冷、怨毒到極致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般穿透了喧囂:
    “封——鎖——祭——壇——區!”
    鬼目道人盧悚!他竟在附近!
    大批身披黃麻的精銳“長生人”如同鬼魅般從黑暗中湧出,迅速封鎖了祭壇區所有通道!刀劍出鞘,弓弩上弦,將尚未逃散的信眾和救火的守衛都圍在了中央!盧悚獨眼閃爍著擇人而噬的凶光,站在高處,掃視著驚惶的人群。
    “奸細就在你們當中!”盧悚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天師震怒!神火示警!今日若不揪出叛逆,所有人——”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祭壇旁那排低矮的石屋——那裏關押著等待“淨化”或充當“丹引”的婦孺俘虜!
    “——連同那些‘仙種’孽胎,統統血祭神壇,平息天怒!”
    如同冰水澆頭!陳衍和李老鐵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他們隻想燒祭壇,從未想過會連累那些無辜的俘虜!
    反抗?在重重弓弩和精銳包圍下,無異於自殺。
    指認?沒人知道是誰放的火。
    絕望的死寂籠罩了祭壇區。隻有火焰燃燒木料的劈啪聲和婦孺囚室中傳來的壓抑哭泣聲。
    盧悚顯然深諳恐懼之道。他並不急於揪出真凶,而是用最殘酷的連坐來折磨所有人。
    “行刑!”冰冷的命令下達。
    如狼似虎的“長生人”衝進石屋,將裏麵關押的婦孺——無論老幼病弱,甚至還有幾個繈褓中的嬰兒——粗暴地拖拽出來!哭喊聲、哀求聲震天動地!
    祭壇前的廣場上,早已豎起了數十根臨時砍伐的、還帶著樹皮的粗木樁。婦孺們被反綁雙手,套上粗糙的繩索。
    “不——!”一個被拖拽的老婦發出淒厲的哭喊,“我兒是仙使啊!我為天師納過鞋!”
    無人理會。
    繩索被拋過木樁頂端的樹杈。十幾個強壯的“長生人”獰笑著,抓住繩索的另一端。
    “祭——!”
    盧悚一聲厲喝!
    “嘿喲!!”壯漢們齊聲發力!
    嘎吱——!
    令人牙酸的繩索繃緊聲響起!
    數十具軀體瞬間被拉離地麵!雙腳徒勞地蹬踹!脖頸被勒緊,哭喊和哀求瞬間化作窒息的嗬嗬聲!身體在半空中痛苦地扭動、抽搐!
    嘎吱…嘎吱…
    絞索不斷收緊,木樁在重壓下發出呻吟。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小,直至徹底停止。一張張青紫腫脹、舌頭外吐、眼球凸出的臉,凝固在死亡的痛苦與不解之中。
    寒風卷過,懸掛的屍體如同熟透的、腐爛的果實,在絞架上輕輕搖晃。繩索摩擦木頭發出的吱呀聲,成了廣場上唯一的“安魂曲”。
    陳衍和李老鐵匠被擠在人群中,被迫仰頭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李老鐵匠渾身劇顫,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抓住陳衍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裏。陳衍則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冰冷麻木地站著,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絞架上隨風晃動的、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破布裏的繈褓。那裏麵,是一個他昨夜才在名冊上篡改過、僥幸躲過“剖腹取胎”的孕婦!她高聳的腹部在繩索的勒縛下,顯露出一個絕望的圓弧。
    三百餘具屍體。
    三百餘條因他們的反抗而提前終結的生命。
    祭壇基座的火勢已被撲滅,隻餘嫋嫋青煙和焦黑的痕跡。
    而這場用婦孺之血澆熄的“叛亂”之火,卻在陳衍和李老鐵匠的靈魂深處,燃起了永不熄滅的、更加黑暗的複仇烈焰。
    盧悚陰冷的目光掃過死寂的人群,最終停留在陳衍和李老鐵匠蒼白如紙的臉上,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捉老鼠般的殘忍。
    “叛逆,必會自食惡果。”他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傳入陳衍耳中,“天師法眼,無所遁形。”
    陳衍緩緩低下頭,避開那噬人的目光。在無人看到的陰影裏,他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被那枚磨利的斷銼邊緣割得血肉模糊。溫熱的鮮血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迅速滲入。
    他彎腰,狀似恐懼地蜷縮,卻用染血的手指,飛快地從地上撿起一塊被絞架繩索磨斷的、沾著血漿的麻布碎片。
    粗糙的麻布浸透了無辜者的血。
    陳衍將它死死攥進流血的掌心。
    一麵由絕望與罪孽共同染就的、無形的叛旗,終於在這絞架森林的死亡陰影下,無聲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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